公仪尘在月影殿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醒来后,回想起在这边的那些事:“阿笙,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善念分身已经没了,你说的对,为师的善恶道不是正道。”
月云星的湖水静得像块玉,倒映着天上懒洋洋的白云。
他在湖边站了很久,宽大的袖子被风鼓起来,像随时要飞走的鹤。
他忽然抬手捂住眼睛,低低笑出声,肩膀抖得厉害。
“荒唐事,荒唐人……都让我遇上了。”
他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就是报应,对不对?”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九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师尊,您一个人在这儿说什么呢?
是要找神君有事?”
他没回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湖水,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在说……输得很惨,很彻底。”
他顿了顿,湖水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忘记忧愁,忘记善恶,忘记生死,忘记爱恨……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醒了,梦就碎了。
我也想与你在一起与世无争,长长久久,可是,梦醒了,就不可能。”
小八和小九面面相觑,觉得今天的师尊格外不同,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
公仪尘转过身,湖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过几日,我送你们去个地方。
比这儿清净。”
“师尊送我们去哪儿?”小八下意识问。
小九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对陌尘露出一个信任的笑:“师尊安排就是,我们听您的。”
仙宫的回廊玉阶生辉,空气里浮动着清冷的仙灵之气。
公仪尘刚踏上台阶,抬眼就看见了前方纠缠的两个人影。
寂暝正紧紧搂着君笙的手臂,半个身子几乎要贴上去。
君笙眉头拧得死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排斥,正用力想把她推开。
两人拉扯着,朝着公仪尘的方向走来。
三人隔着几步站定。
他的目光扫过寂暝缠在君笙臂上的手,心底那点压着的火星子“腾”地一下烧起来,又被他生生摁灭在冰水里。
他脸上一点波澜都没起。
“小尘儿!”君笙猛地甩开寂暝的手,声音有点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寂暝却像没骨头似的又想靠过去,声音甜得发腻:“君哥,我们走,去那边聊……”她刻意拖长了调子,眼睛瞟向陌尘。
君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他看着陌尘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心里发慌:“小尘儿,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脸上,却平静得像在看陌生人:“不是。”
他转向寂暝,语气干脆利落:“把月尘的狐狸皮毛还我。”
寂暝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就只要这个?”
“嗯。”公仪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寂暝眼波流转,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像淬了毒的蜜糖:“皮毛可以给你。那……君笙让给我,如何?”
她故意说的暧昧。
公仪尘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目光淡淡掠过脸色瞬间沉下去的君笙,轻飘飘地扔出一句:“那是你们的事。
为何要征求我的意见?”
“小尘儿!”君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很淡,近乎嘲讽:“只是觉得,你们挺般配,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接受。”
寂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出声,花枝乱颤:“不愧是仙尊,这心境,当真是……豁达。”
她指尖微光一闪,一张毫无生气的银白色九尾天狐皮毛凭空出现,轻飘飘地落在公仪尘伸出的手掌上。
“多谢。”他看也没看,将皮毛收入袖中。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君笙铁青的脸上,微微颔首:“告辞。”
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他转身就走,衣袂在玉阶上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一次头也没回。
看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君笙猛地推开再次贴上来的寂暝,眼神冷得能冻死人:“你赢了。
他连看都懒得再看我一眼,天巫国我陪他一起赴死,以为他能对我另眼相看,果然,他还是这么冷淡。”
寂暝毫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笑容带着掌控一切的得意:“我不管你们之间那点破事。我赢了赌约,你,三月后十月初十,娶我为君后。”
“你做梦。”君笙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寂暝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换上一种冰冷的、带着威胁的妩媚:“不娶?好啊。
那我就用狐族秘术,召集魔界大军去给你那位仙尊护着的地方……添点乐子。
想必很热闹。”
她慢悠悠地补充:“别忘了,神君,我可是告诉了你不少混沌雾那边的秘密。
你就这样对我?”
君笙的指节捏得发白,眼底翻涌着暴戾的杀意,却又被强行压下。
他死死盯着寂暝,声音低沉得可怕:
“那边的世界是小尘儿护着的地方,要毁也是我亲手毁给小尘儿看。
轮不到你插手。”
寂暝眼中精光一闪:“这么说,你答应了?”
君笙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妥协:“三月后,十月初十,大婚。”
“这才对。”寂暝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卷泛着陈旧光泽的玉简婚书,正是当初与月尘那一份。
她随手抛给君笙:“这个碍眼的东西,就麻烦神君自己处理了。”
君笙看也没看,指尖对着那卷玉简凌空一点,薄唇吐出两个字:“绞杀。”
无声无息间,那卷承载着过往的婚书瞬间化为无数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转眼消散在仙宫清冷的风里。
寂暝看着君笙带着一身化不开的戾气拂袖而去,唇边勾起一抹真正胜利者的微笑。
她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嘲弄:“这狐族秘术果然厉害,共生咒……呵,倒是省了我牵红线的功夫。
神木仙尊……你护着的人和地方,终究要亲手打碎。”
苍穹之镜悬于混沌雾海之上,无数星辰碎片在虚空中无声流转,折射出冰冷而永恒的光。
公仪尘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孤寂的星海边缘,他抬手,随意摘取了几颗流淌着温润星辉的星辰石,拢入袖中。
这动作随意得如同摘取路边的野果。
下一刻,他凝神静气,浩瀚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涟漪,穿透层层叠叠的混沌雾霭,朝着那至高的所在传递而去。
威严而沧桑的声音,仿佛自宇宙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穿透了翻滚不息的混沌雾海,直接在陌尘的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公仪尘,寻吾何事?”
他面对着无垠的星海与雾霭,神色平静:“我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他的境界,早已足够接掌天神神职。
我要带他回去。”
祖神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在陌尘识海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混沌雾海中的魔煞与缝合怪,已被无名送入虚无。
无名战神带领天兵天将,凭一己之力震慑住了魔神,当然这也要感谢公仪尘当初单枪匹马刺伤了魔神,伤了他的要害。
不过为免影响彼方神魔大劫,归途已闭。
待大劫尘埃落定,他若愿归,尔等随时可返。”
公仪尘沉默片刻,再问:“我还需在此,困守多久?”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当初,”祖神的声音似在追溯遥远的因果:“你一缕分身被追杀遁入此界。你本体本无需亲临,分身湮灭,舍弃便是。你与君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你自己割舍不下,回去,又回来。
吾曾以为,你已无意归返。”
提到那个名字,公仪尘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暗涌的暖流:
“我与君笙……初遇时,他不过是个稚子。言语虽刺,其母之罪,本不该由他背负。
那场梦境之后,他受的惩罚已足够深重。他本性纯善,只是……生错了地方,从未遇得良师引他入正途。
他何错之有?他不是……唤您祖父吗?您便忍心,将他困锁于此,经年累月?”
这番话,平静之下藏着千钧之力,是为那人的辩解,亦是质问。
祖神沉默了片刻,那浩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意味:“公仪尘你比我更清楚他的身份,让他喊我祖父是因为他确实天赋异禀,沧溟既然认了他这个孩子,喊一声也不为过。
但是你不应该怜惜他,也不该责怪吾。
不过,他有你相伴,有你栽培,他的进境,吾亦看在眼中。”
话音落处,公仪尘摊开的掌心之上,骤然爆发出无量神光。
光芒敛去,一卷非金非玉、非帛非皮的古老卷轴静静悬浮。
其上流淌着无法言喻的法则气息,每一个符文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带着令诸神俯首的威压。
神谕。
卷轴自行展开,无上威严的神音在陌尘神魂中轰鸣,宣告着最终的裁决:
天庭敕令:
查神木仙尊公仪尘,身负天庭重职,不思匡扶天道,反擅离职守,置天庭危难于不顾,其罪一也;
身为师尊,罔顾伦常,于异界与弟子君笙悖逆人伦,秽乱神庭,败坏纲常,其罪二也;
妄动因果,私纵轮回,致使天命紊乱,其罪三也;
罪证昭然,不容宽宥。
今依天律,降下神罚:
剥其仙尊位格,削其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