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一种工整却略显拘谨、带着明显旧式记账习惯的小楷记录的每日流水,时间赫然可以追溯到三年之前。记录的内容确实极其琐碎,包括售出的几尺零头布、几包针线纽扣,甚至帮客人修补衣物收取的十几文钱,都与之前看到的赵德昌那本只记录大宗交易、数字光鲜的“总账”风格迥异,充满了市井生活的真实感与烟火气,也显得格外繁琐。
“秋葵,把赵德昌那本账册拿出来,对照着看。”顾瑾吩咐道,眼神锐利。秋葵连忙将之前收好的、以深褐色杭绸为封面、边角还包着精致铜角的赵德昌账簿摊开在顾瑾面前。
顾瑾沉下心来,一页页仔细翻阅比对,目光在两本风格迥异的账册间快速移动。很快,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端倪便浮出水面。她刻意跳过更早的记录,直接翻到最近的三个月前。在陈墨这本“琐碎账”的一页,记录了一笔看似普通的进货——来自“苏杭张记”的一百八十匹一等杭绸。而在备注一行,陈墨用极细的笔迹,小心翼翼地添了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实收八十匹,品相中。另两匹货船遇浪浸水,损。张管事现场查验,允下次进货时抵扣。”
而对应到赵德昌那本精美账册的同一时间,则明确而堂皇地记录着:“收苏杭张记一等杭绸一百匹,银钱两讫。” 在陈墨记录中丢失的货物居然在赵德昌的账本中找到了!
顾瑾的心跳微微加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哪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琐碎记录!这分明是一本隐藏在光明正大账目之下的“暗账”!是真实运营的底稿!陈墨送来的这些册子,与赵德昌留下的账簿,两者结合,互相印证,才是这锦绣绸缎庄这些年来的真实账册!
“去,把陈墨叫进来。”顾瑾合上账册,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秋葵领命,很快将陈墨重新带了进来。陈墨依旧是那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顾瑾不想再浪费时间迂回试探,她目光如炬,直视着陈墨,开门见山,语气严厉:“陈先生,我现在问你,你为何要私下做这些看似琐碎、实则记录真实的账目?你心里清楚,你给我的这些记录,与桌面上这些由你执笔的账册,内容多处严重不符!你这般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噗通”一声,陈墨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这一次,他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终于碎裂,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涌出,顺着他平凡的脸颊滑落。他声音哽咽,带着压抑了多年的痛苦与悔恨:“二小姐明察!小的……小的当然知道两本账册不符!正是因为小的违背良心、助纣为虐,记了这些不实之账,日夜受着良心煎熬,为了弥补万分之一的愧疚之心,才……才偷偷做了这些真实的琐碎记录,想着有朝一日,或许……或许能有人发现,能还小姐……还慕容小姐一个公道!”
他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小姐……小姐去世后,王芸熙接手了绸缎庄,赵德昌这个小人便立刻摇尾乞怜,倒向了新主。他……他以小人的妻女性命相要挟,逼着小人做假账,虚报支出,隐瞒收入……小人对不起小姐当年的知遇之恩!小人有罪啊!”
顾瑾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心中虽有疑虑,但仍亲手将他扶起,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安抚和肯定的力量:“陈先生请起。你依旧称呼我母亲为‘小姐’,这份心意,我便知道,你定是从慕容府便跟随我母亲的老人,心中始终忠诚于我母亲。过往之事,你是受胁迫,情有可原。既然如今我已接手这绸缎庄,便绝不会让母亲的产业就此凋零堕落下去!你且放心,只要你真心助我,往日过错,我可以既往不咎。”
陈墨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感激与重新燃起的希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二小姐宽宏!小的……小的必定竭尽全力,助二小姐重整铺子!”
顾瑾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问道:“我信你忠心。只是,如今这绸缎庄内,除了陈先生你,还有何人曾是母亲旧部,是可信赖之人?”
陈墨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回二小姐,自绸缎庄被王芸熙接手后,赵德昌为了彻底掌控,除了小的这个还算有些用处、又被他拿住把柄的账房,以及几个无关紧要的杂役,其余从掌柜、管事到大部分伙计、绣娘,皆被陆陆续续寻由头打发走,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或是王芸熙安排进来的人。如今这铺子里……恐怕,再无可信之人了。”
顾瑾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心中暗忖:看来,想要彻底掌控这里,非得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换血不可!她郑重地对陈墨说道:“陈先生,既然如此,眼下还需你暂时稳住。请你帮我多加留意铺子里这些人的动向,尤其是他们私下交谈、与外人接触的情况,若有任何异常,及时告知于我。”
陈墨立刻躬身,语气坚定:“二小姐放心,小的明白!定会仔细留意。”
陈墨再次行礼后,退出了账房。
一直沉默旁观的秋葵这才上前,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小姐,此人……所言可信吗?他看似情真意切,但……毕竟曾受胁迫做假账,难保不会再次被人拿捏,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出苦肉计?”
顾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分割、已然染上暮色的天空,目光深邃:“可信与否,尚需验证。他的话,七分真,三分存疑。” 她转过身,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决断,“让我们的人,分两组行动。一组,盯紧那个陈墨,看他离开铺子后去往何处,与何人接触,尤其是夜间动向。另一组,盯死那个刀疤刘,看看他被我们逼退后,是回去向谁复命,背后究竟站着哪路神仙。”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安排!”秋葵领命,立刻转身出去传达指令。
顾瑾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堆满陈年账册、弥漫着阴谋与腐败气息的账房,不再留恋。“回府。”她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迷雾、准备迎接更大风浪的决然。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隐没在城墙之下,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整个京城。马车驶离这混乱的城南,返回秩序井然的沈府,但顾瑾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