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人心向背(1 / 2)

那叩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计算的韵律,三声之后便戛然而止,打破了账房内凝重的寂。秋葵立刻警惕地侧身移步,挡在顾瑾面前低声道:“小姐,小心。”

顾瑾眸光微闪,抬手轻轻拍了拍秋葵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端坐于那张唯一的、吱呀作响的破旧圈椅上,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瞬间调整好了面对未知的姿态。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清晰地传向门外:“进来。”

门轴发出干涩而拖长的“吱呀——”呻吟,仿佛不堪重负。推门而入的,并非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打手或心怀叵测的好佞之徒,而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身形瘦削、面容普通的男子。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摞用牛皮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册子,眼神低垂,姿态谦卑,但行走间步伐却异常沉稳。

“小的姓陈,单名一个墨字,是铺子里负责记录日常流水和库房出入的记账先生。”男子在距离书案五步远处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不会显得冒犯的安全距离。

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刻板,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每个字都稳稳地送入顾瑾耳中,“听闻二小姐亲至,核查账目,小的……特将一些未经赵掌柜亲自过目、由小的独立记录的原始记档送来,请二小姐过目。” 他刻意强调了“未经赵掌柜过目”和“独立记录”。

“未经赵德昌过目的原始记档?”顾瑾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审视的锐光。她并未立刻去接那摞册子,而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自称陈墨的记账先生。他的气质沉稳内敛,眼神虽然低垂,却并无普通下人面对主子时的闪烁或谄媚,反而透着一股沉静。这种反常的镇定,要么是心思深沉、演技高超,要么就是内心坦荡、有所依仗。

“哦?”顾瑾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上位者的疑惑与审视,“赵德昌身为铺子掌柜,总管一切,竟会不过目所有账目记档?陈先生倒是……格外尽责,还特意将这些单独留存、保管得如此妥帖。”

陈墨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平稳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回二小姐的话,赵掌柜……平日庶务繁忙,主要精力放在维系大客、打通关节上,只定期核查总账和主要紧俏货品的出入大数。小的只是将每日经手事项,无论巨细,皆记录在案,分门别类,妥善保管,以备……不时之需,或供日后查询核对。”

顾瑾心中念头飞转,指向桌面上那些赵德昌留下的、封面精美的账册,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桌面上这些账簿,笔迹一致,想必也是出自陈先生之手了?”

陈墨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桌面上那几本他再熟悉不过的册子,平凡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难以掩饰的愧疚,有被压抑的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屈辱,虽然转瞬即逝,却被顾瑾精准地捕捉到。他声音低沉了一分,带着一丝沙哑:“是……是小的所写。”

顾瑾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对身旁的秋葵使了个眼色。秋葵会意,上前几步,从陈墨手中接过了那摞沉甸甸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空着的一角。

顾瑾依旧没有急于翻开那摞册子,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目光却依旧落在陈墨身上,仿佛要透过他那谦卑的外表,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语气刻意缓和了些许,如同闲聊般问道:“陈先生在铺子里做事,想必有不少年头了吧?”

“回二小姐,小的在锦绣绸缎庄,已有整整十年光景。”陈墨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感慨。

“十年……”顾瑾似是无意地,用一种带着追忆的、轻柔的语气提起,“那是在铺子还在我母亲名下时,就在的老人了。”

“是……”陈墨的声音比刚才明显低沉沙哑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姐……小姐她……仁厚待人,对下宽和,是小的……辜负了小姐的信任。”

顾瑾心中了然,此人是母亲留下的旧人,并非王芸熙或赵德昌的心腹,而且对母亲抱有很深的感情和愧疚。她不再进行情感层面的试探,转而切入实际问题,语气变得严肃:“陈先生在铺子十年,目睹其兴衰。依先生看,铺子如今这般光景,症结究竟何在?除了外部地痞骚扰,内里管理,可还有其它不妥之处?”

陈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沉重:“二小姐明鉴。铺子衰败,外因确是地痞骚扰,客源流失。内因……其一,赵掌柜后期心思已不在经营上,进货渠道混乱,多以次充好,压价收购劣质绸缎,导致货品质量参差不齐,老主顾渐失。其二,账目……表面光鲜,实则虚浮,许多款项去向不明,库房损耗远高于常理。”

顾瑾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剖开:“哦?账目虚浮?可这铺子里外所有的账簿,白纸黑字,皆是你一人所记……”她故意停顿下来,没有将“你难辞其咎”这句话说出口,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紧紧笼罩住陈墨。

然而,令顾瑾心中警铃微响的是,陈墨面对这几乎是指向性的质疑,并未出现预期的慌张、辩解或恐惧。他的身体依旧微微佝偻,姿态依旧谦卑,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坦然。这种反常的镇定,让顾瑾原本倾向于相信他的心思,又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影。

“二小姐,”陈墨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稳,“还是请您先看过小的送来的这些记档吧。待您看过之后,若还有疑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您解答所有困惑。”

顾瑾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心中疑窦丛生,但面上不显。她目光终于落在那摞牛皮纸包裹的册子上,淡淡道:“好,那你先出去候着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是,二小姐。”陈墨恭敬地行了一礼,步履依旧沉稳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顾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伸手解开了牛皮纸上系着的、有些磨损的麻绳。牛皮纸散开,露出里面几本封面空白、纸质明显粗糙泛黄、边缘甚至有些毛躁的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