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从不多言,常是一身素色长衫,携一壶未温的茶,在床侧的梨花木椅上静静坐下。
有时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目光落在杨柳青苍白的面上,或是掠过他仍裹着薄纱的指节,既无焦躁,也无急切,只如守着一段慢流的时光。
偶尔风吹动帐幔,拂过他垂落的袖角,他才会抬手轻轻拢一拢,动作轻得怕惊扰了榻上人的浅眠,纵使大夫早已说过,杨柳青此刻并无清醒的意识。
每日辰时,大夫总会准时登门。
药箱打开时,瓷瓶与银针碰撞的轻响,成了这间屋子雷打不动的晨曲。
他先是为杨柳青诊脉,指腹按在腕间细弱的脉搏上,凝神片刻后,便取出药膏揉开,在其断折的肋骨处轻轻推拿,力道柔中带劲,顺着骨缝慢慢疏通淤滞。
接着又取银针,在指骨破碎的穴位上精准刺入,银白色的针尾在晨光里微微颤动,似在牵引着药力渗入肌理。
虽因杨柳青无法自主进食,那些熬得浓稠的骨汤、磨细的芝麻核桃粉,只能由侍女用银勺细细喂入,往往喂进去小半碗,便会溢出些许在唇角。
可凭着大夫调配的续筋接骨药膏,再加上日复一日的针灸与按摩,他曾断折的肋骨已能承受轻微触碰,蜷曲的指节也渐渐能舒展开半分,纵算未完全痊愈,也已比初见时那副骨裂筋断的模样,好了大半。
只是每当大夫收拾药箱离去时,总会忍不住看向床侧的武子谏,欲言又止。
皮肉骨血的伤能靠药石愈合,可榻上人散落在暗处的神魂,何时才能寻回归处,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比起渐愈的皮肉骨血,杨柳青散碎的神魂才是最深的沉疴。
七个月来,他始终陷在无边无际的昏沉里,既无苏醒的迹象,也无半点意识波动,形同木石,只靠鼻间微弱的气息证明仍存于世。
这般模样,倒让武子谏连“折磨”二字都无从谈起。
昔日里那些翻涌的恨意,似是被这漫长的守候磨去了棱角,若他仍对杨柳青恨之入骨。
以他的性子,纵使对方卧榻不起,也总有法子泄愤,便是看着这具毫无反抗之力的躯体,怕也能寻到几分快意。
可如今,他只是常坐在床侧,有时会伸手拂去杨柳青颊边的碎发,指尖触到那片冰凉时,眼底竟无半分戾气,只剩一片难辨的沉寂。
旁人看在眼里,也渐渐明白,恨到极致时,或许会盼着对方生不如死。
可当对方真的成了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连“恨”都没了落点,那些曾经的怨怼,反倒慢慢淡了下去。
又历两月,秋意已浓得化不开。
一阵疾风卷过庭院,将满地黄叶尽数扫拢,贴着青石板路簌簌翻滚,声响顺着半开的窗棂钻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