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断刃无声(1 / 2)

第四十三章 断刃无声

那声非人的惨嚎耗尽了郝铁锤最后一丝气力,如同被抽去脊骨的困兽,他重重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身体像破碎的风箱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烧酒的辛辣,每一次呼气都伴随无法抑制的、垂死般的嗬嗬抽噎。左腿根部的剧痛并未因锯条的停止而平息,反而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每一寸神经末梢,又像是被无形的巨轮反复碾压,将残存的皮肉和断骨碾成齑粉!无边的黑暗夹杂着刺目的金星轮流席卷着他的意识,每一次沉沦都仿佛坠向无尽深渊,又被那撕裂灵魂的剧痛狠狠鞭笞回现实的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股极其辛辣苦涩的液体强行灌入他干裂灼痛的喉咙,粗暴地将他从昏迷的边缘再次拖回。郝铁锤猛地睁开眼,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视野模糊扭曲,只能勉强辨认出老烟袋那张布满沟壑、写满焦虑和悲痛的脸,以及他手中那个粗糙的陶碗边缘。

“……撑住……铁锤……撑住啊!”老烟袋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沟壑流淌下来,滴落在郝铁锤被冷汗和污血浸透的衣襟上。

郝铁锤无法回应,喉咙火烧火燎,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下意识地想动,想蜷缩,想抓住点什么来抵御那滔天巨浪般的痛苦——然而,身体只做出一个微弱的、濒死的抽搐!随后,一种更巨大、更彻底的冰凉死寂感,猛地攫住了他全部的感觉!

左腿……没了!

这个迟来的、绝望的认知,比刚才锯骨的剧痛更猛烈地击中了他!他猛地侧头,充血的眼珠艰难地向下转动——

视线所及,左腿膝盖上方,只剩下一个被厚厚白布(布上正迅速洇开刺目的鲜红)和几圈粗糙麻绳紧紧捆扎的、锥形的断茬!裤子早已被撕掉,空荡荡的!那里本该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支撑着他冲锋、跳跃、搏杀的血肉筋骨!此刻,只剩下一团被粗暴包扎的、毫无生气的布包!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灵魂被硬生生剜掉一块的巨大空虚感,如同冰水混合着毒液,瞬间灌满了他胸膛的每一个角落!

“呃……呃呃……”他喉咙里翻滚着意义不明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一股混杂着胆汁和血腥味的滚烫液体猛地冲上喉头。他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绝望的涎水和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杂着脸上的尘土和血痂,一片狼藉。

“按住!别让他乱动!”老医生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响起,如同冰冷的铁锚,试图压下失控的风浪。他手里拿着一团浸透了某种暗褐色药汁的布,动作迅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按压在郝铁锤大腿断口的布包上。那布包上瞬间涌出的鲜血,将原本的褐色药汁染得越发污浊。

剧痛、失血、屈辱、残缺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有的力量都在飞速流逝。郝铁锤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只能隐隐感觉老烟袋和老医生焦急地将他抬了起来,沉重的身体落在另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上。冰冷的木板硌着骨头,身体像被打散的破布袋,再没有一丝一毫他能掌控的部分。只有那断腿处持续不断的、钻心噬骨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空虚,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提醒着他那残酷的现实。他瘫在草席上,如同一具等待腐朽的残躯,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着他还苟延残喘。汗水、泪水、血水混合着尘埃,在他身下缓慢地洇开一小片污浊而绝望的湿痕。

“铁锤……铁锤……”老烟袋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模糊不清。郝铁锤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无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涣散的目光勉强投向声音的方向。

老烟袋那张布满风霜和泪痕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悲怆。“听我说……你得听我说……”他用力抓着郝铁锤完好的右臂,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试图传递某种力量。

“陈三水……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生!”老烟袋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他把闸北……整个区的根子都卖给黑衫队了!‘算盘李’……当场就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临死……临死还用算盘珠子砸瞎了一个狗腿子的眼!”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哽咽让他几乎说不出话,“赵裁缝……被他们活活用烧红的烙铁……烫死在缝纫机板上!还有‘小马夫’……才十七岁啊!被吊在电线上……活活抽干了血……尸体就扔在街口示众!”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惨状,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郝铁锤麻木的心口反复切割、搅动!

“整个闸北的联络网……塌了!兄弟们……死得太惨了……”老烟袋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他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更多的泪水和污垢揉搓在一起。“就剩我了……就剩我这个老废物……东躲西藏……”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郝铁锤空洞的瞳孔,“铁锤!你得活!你得替他们活!你得替他们……把那叛徒的心肝挖出来看看!是黑的还是绿的!”

叛徒!陈三水!

闸北!兄弟们的血!

老烟袋嘶哑含血的控诉,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入郝铁锤混沌沉沦的意识深渊!麻木的心脏被强烈的毒火和恨意狠狠灼烧!赵裁缝、算盘李、小马夫……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带着最后的惨状在眼前扭曲闪现!他猛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漏气的破风箱,又像濒死野兽不甘的嘶鸣!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浓稠、暗红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岩浆,从郝铁锤口中狂喷而出!血沫溅在草席上、老烟袋的衣襟上、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浓重的腥甜气味。这口血喷出,反而像抽掉了他体内最后一点支撑残躯的暴戾之气。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更加涣散,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呼吸还在艰难地维持着。

“铁锤!”老烟袋惊骇欲绝,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急怒攻心!气血逆行!”一旁沉默处理着林默伤口的老医生头也不抬地厉声道,声音依旧冷硬如铁,“你再刺激他!他现在就得咽气!让他静!”

老烟袋张了张嘴,看着郝铁锤那死灰般的脸色和嘴角刺目的血迹,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痛苦的呜咽。诊所里只剩下林默微弱断续的呼吸声,郝铁锤沉重的喘息,以及老医生清洗器械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磕碰声。浓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固成了实体,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在压抑的死寂中缓慢爬行。郝铁锤的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冰冷的黑暗中浮浮沉沉。断腿处持续的剧痛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酷刑。恍惚间,他感到有人在动他残存的大腿根部,动作粗暴而迅速。冰冷刺骨的液体再次泼洒在敏感的创口附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旋即又被更猛烈的痛觉淹没。接着是布条被粗暴撕扯、打结、勒紧的巨大压力,仿佛要将那断茬彻底碾碎!他闷哼着,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反抗,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鬼嚎什么!咬着!”一块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布粗暴地塞进了郝铁锤的嘴里。那是老医生冰冷的命令。他正用沾满血污的手,将一条更宽的、浸透了止血药粉的麻布条,死死地缠绕在断腿上,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一个死结!那力度,几乎要将郝铁锤残存的大腿骨勒断!

剧痛让郝铁锤眼前发黑,牙齿深深陷入那块肮脏的破布,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弹动了几下,最终只能无力地瘫软,任由对方处置。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然而身体彻底背叛了他,除了承受,别无选择。处理完他,老医生又立刻回到了林默床边,继续用他那种近乎冷酷的速度清理伤口、换药。

外面天色似乎更亮了一些,但狭小的诊所里依旧昏暗如夜,只有那盏煤油灯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将人影拉得狰狞变形,投在爬满霉斑的墙壁上。压抑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突然!

一连串极其粗暴、沉重的砸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毫无预兆地在死寂中炸响!那力道之大,震得糊在门缝上的旧报纸簌簌发抖,连带着整个诊所破旧的板壁都在嗡嗡震动!

咚!咚!咚!

“开门!巡捕房查户口!快开门!”一个极其蛮横粗暴的公鸭嗓子在门外嘶吼,伴随着更多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枪械碰撞的哗啦声!显然门外不止一人!

诊所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老烟袋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地上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脸上血色尽褪!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墙角,慌乱地摸索着什么,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筛糠般抖个不停。

正在给林默换药的老医生动作陡然一僵!他那张清癯的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射出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光!但他手上的动作竟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加快了几分,极其利落地将一块新的药布贴压在林默胸口,缠紧!

郝铁锤躺在草席上,感官被剧痛折磨得异常迟钝,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戾气息的砸门声和吼叫,却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昏沉麻木的意识!巡捕房?!查户口?!在凌晨这个鬼时间?!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冲淡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他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扇被砸得剧烈摇晃的破木门!陈三水?!黑衫队?!他们找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老烟袋的心脏!他慌乱地摸索着,终于在墙角一堆废弃的药材麻袋下,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了好几处的柴刀!他双手紧握着刀柄,刀尖却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只能徒劳地对着那扇随时可能被撞开的破门,牙齿咯咯作响,脸上是濒死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