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寒夜微光
小屋外那阵轻微的脚步声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郝铁锤紧绷的神经,将残余的疲惫和剧痛尽数冻结。他像一张骤然拉满的硬弓,猛地从布满灰尘的地面弹起,身体紧贴在冰冷墙壁的阴影里,右手闪电般探入后腰,牢牢握住了那把冰冷的盒子炮。枪身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唯一能压住心头狂跳的镇定剂。每一次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微弱,胸膛里却像擂着战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门外的脚步也停了。短暂的死寂,比持续不断的声响更令人窒息。废弃小屋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黄浦江低沉模糊的汽笛,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坟墓。郝铁锤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门板下方那条狭窄的缝隙上。月光在那里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此刻,一个模糊的影子正静静地覆盖在上面!
有人!就停在门外!
冷汗瞬间浸透了郝铁锤单薄汗湿的破褂子,冰冷的布料紧贴在背上,激得他一个寒颤。是巡捕?黑衫队的爪牙?还是那个叛徒陈三水派来清理门户的杀手?无论哪一种,以他和林默此刻的状态——一个重伤垂危,一个精疲力竭、腿伤深重——都绝无正面硬撼的可能。他握枪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枪口微微抬起,对准了门缝的方向,做好了在门被踹开的瞬间,以生命为代价拼死一搏的准备。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仿佛被无限拉长。门外的影子没有移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在郝铁锤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先发制人的那一刻——
笃!笃笃!
三声间隔规律的轻响,如同夜鸟叩击枯木,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落在小屋死寂的空气里。不是粗鲁的砸门,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联络信号。
郝铁锤瞳孔猛地一缩!这节奏……极其熟悉!是地下紧急联络时,特定级别才能使用的“夜枭”暗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巨大的惊疑瞬间取代了纯粹的杀意。叛徒陈三水知道这个暗号!但眼前这情形,又透着诡异。如果是敌人,大可破门强攻,何必多此一举发出联络信号?
屏住呼吸,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着门板的缝隙,同样按照特定的节奏回应了两声短促的叩击。笃!笃!
门外沉默了极短的一瞬。
“铁锤?”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急切和难以置信的沙哑嗓音,从门板外挤了进来。这声音……郝铁锤浑身一震!
“老烟袋?”他脱口而出,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死里逃生般的狂喜。老烟袋,组织里负责外围情报传递的老交通员,有着一手画地图的好本事,为人沉默寡言却极为可靠。他不是应该在闸北区的备用联络点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废弃的角落?
“是我!快开门!”门外的声音急促起来,“你们……怎么样?”
巨大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陈三水的背叛如同毒蛇,让郝铁锤对任何不期而至的“援手”都本能地警惕。他侧身,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用脚尖极其缓慢地拨开了门后的简易插销。
“吱呀——”一声轻微的摩擦,腐朽的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月光瞬间涌入,勾勒出门外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棉袍、身形瘦削佝偻的人影。那人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像是被时光和尘土反复揉搓过,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磨得油亮的铜嘴烟袋锅子——正是老烟袋的标志性物件。他看到屋内景象的瞬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污秽腥气和新鲜的血腥味。郝铁锤浑身湿透,破衣烂衫被污渍和血污染得辨不出颜色,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乌紫,左腿裤管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腿上,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只有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野兽般的警惕和锐利。在他身后,林默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裹着同样湿冷的破衣和麻袋,露出的面孔毫无血色,胸口被布条潦草包扎的地方,暗红色的血迹正在布料上一点点洇开、扩大。
“老天爷……”老烟袋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震动,“快!搭把手!”他不再迟疑,一闪身挤了进来,反手迅速将门掩上大半,只留一丝缝隙观察外面。他那双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立刻扶住了郝铁锤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所及,郝铁锤身上的冰冷和湿滑让他心头又是一沉。
“老烟袋……你……怎么……”郝铁锤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反噬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靠在门框上大口喘息。
“闸北所有联络点……全完了!”老烟袋的声音低沉急促,充满了悲愤和后怕,“陈三水那畜生!他带着黑衫队的人,挨个点名!赵裁缝、‘算盘李’……好几个老伙计……都没跑脱!”他抹了一把脸,手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污,“我刚好去给‘算盘李’送一份地图,离得老远就看见不对劲,黑压压一片狗腿子围住了巷子口……我赶紧缩回来了,在附近藏了一整天,没敢回自己的窝,东躲西藏……听说有人从排污口那边逃出来了,还打死了黑衫队的人,动静闹得很大……我猜……猜可能是你们!这附近废弃的厂子,就这个工具间以前有个通风口通着老下水道!抱着万一的念头过来看看……没想到……”他看着两人的惨状,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叛徒!果然是陈三水!怒火如同岩浆在郝铁锤胸中翻腾,烧灼着他的理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抓住老烟袋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得一缩:“林默……他不行了!必须马上……找个地方!要暖和的!要能治伤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绝望的哀求。
“知道!知道!”老烟袋用力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也满是急切,“不能去医院!也不能去任何公开的药铺!黑衫队和巡捕房的眼线肯定布满了!跟我走!”他果断地蹲下身,动作麻利地用带来的旧包袱皮将林默小心翼翼地裹紧一层,扶起郝铁锤,“撑住!铁锤!我们得离开这儿!”
靠着老烟袋的支撑,郝铁锤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却钻心剧痛的左腿,一步一踉跄地走出小屋。深秋凌晨的寒气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他湿透的破衣和裸露的伤口里,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清冷的月光下,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废弃厂区,残破的厂房如同巨兽的骨架,在夜色中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荒草腐败的气息。老烟袋显然对这里极其熟悉,带着他们避开空旷地带,在倒塌的砖墙、锈蚀的废弃机器和丛生的荒草间快速穿行。
每一次左腿的挪动都伴随着骨头错位的剧痛和几乎要撕裂肌肉的阻力,郝铁锤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尘埃和血污,在脸上画出道道污痕。大量失血和极度的体力透支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全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对背上林默那微弱气息的感知,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老烟袋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半拖半架着他,在黑暗中沉默而迅疾地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们终于绕出了那片巨大的厂区废墟,钻进了一条狭窄污秽的后巷。巷子里充斥着垃圾腐败的酸臭味和便溺的骚气。老烟袋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糊满了油腻污垢的木门前停下,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以一种独特的韵律,轻轻叩响了门板。
笃笃…笃…笃笃笃…
节奏变换,比之前的“夜枭”更复杂。
门内侧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苍老而警觉的声音:“谁?”
“老烟锅子,送顶‘瓜皮帽’。”老烟袋对着门缝回应。这是约定的切口。
一阵轻微的插销拨动声,木门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一只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在门缝后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他们三人,尤其在看到郝铁锤身上的血污和林默那死人般的脸色时,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