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阳光带着铁锈味,懒洋洋地趴在铁北中学的窗台上。美术教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三十几个画架像沉默的士兵,在光影里列成整齐的方阵。
林暮坐在靠窗的位置,画板上是半完成的静物素描。石膏几何体在阳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他正用2b铅笔小心翼翼地勾勒着衬布的褶皱,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张老师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步,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声音被空旷的教室放大了几分。
注意明暗交界线的过渡,张老师的声音停在后排,不要画得跟刀割似的,要自然。
林暮的笔尖顿了顿,视线落在画板右下角——那里有块橡皮擦出来的浅灰色痕迹,是他反复修改静物罐口透视时留下的。上周江川还笑话他画的罐子像被踩扁的啤酒瓶,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熟悉的微信提示音,而是持续的嗡嗡震动,像只被困住的小蜜蜂。林暮的身体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按住口袋,生怕声音惊动了整个教室。
美术课是他难得能完全放松的时刻,但这个不合时宜的震动让他心脏猛地缩紧。他瞥了眼讲台上的张老师,对方正低头看着前排同学的画板,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震动的频率。林暮咬了咬下唇,慢慢弯下腰,装作捡橡皮的样子,手指从裤兜掏出手机,屏幕朝下按在地上。
震动停了。
他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把手机塞回兜里,屏幕又亮了起来,这次是持续的震动加铃声,尖锐的叮铃铃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
谁的手机?张老师猛地转过身,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林暮背上。他的脸颊瞬间发烫,慌忙抓起手机按灭屏幕,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屏幕暗下去前的最后一秒,他瞥见了来电显示——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
上课时间把手机调静音,张老师的声音沉了下来,林暮,到走廊接电话,回来把静物素描完成。
对不起张老师。林暮的声音细若蚊蚋,抓起画板旁的速写本挡着脸,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
走廊里光线昏暗,空气里飘着厕所清洁剂的味道。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犹豫了半天,才按下回拨键。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工厂车间,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和金属碰撞声混在一起,震得他耳膜发疼。
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请问...您刚才给我打电话?林暮握紧手机,指节微微泛白。
你是林建国他儿子吧?对方扯着嗓子喊,背景音突然小了些,似乎是走到了稍微安静的地方,我是他工友,老王。你爸出事了!
林暮的呼吸猛地一滞,后背瞬间贴紧了冰凉的墙壁。出事?
操他妈的机器没固定好,老王的声音混着唾沫星子的质感,铁板滑下来砸腿上了,现在在市二医院呢!右腿骨折,医生说要手术。
骨折...
林暮的眼前突然闪过林建国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次去红卫家属院拿画,男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蹲在门口抽烟,看见他只抬了下眼皮,吐出的烟圈模糊了半张脸。
他...他怎么样?林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能怎么样?躺那儿动不了!老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们几个工友把他送过来的,医药费交了押金,但得有人在这儿守着啊。你赶紧过来一趟!
我...林暮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十五分,离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
你在哪儿呢?赶紧的!老王的声音更急了,我们都还得回去上班,总不能一直耗在这儿吧?再说了,他是你爸!
是你爸。
这三个字像块生锈的铁板,重重砸在林暮胸口。他想起养父母把他送回铁北那天,林建国来车站接他,接过他的行李箱时,手指在拉杆上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跟我来,然后就径直走在前面,一次也没回头。
想起第一次在那个阴暗的小屋里吃饭,林建国把一碗飘着油花的面条推到他面前,自己蹲在门口,呼噜呼噜地吃着,全程没说一句话。
想起自己收拾东西搬到江川家那天,林建国只是站在门口看着,直到他走到楼梯口,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含糊的钱不够了就说。
喂?听见没有?老王在电话那头喊。
我...我知道了。林暮的手指掐进掌心,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