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一截生锈的弹簧,在铁北中学上空颤巍巍地抖了几下,终于哑了下去。煤渣跑道上瞬间涌满人,喧闹声裹着尘土味漫开来,沿着校门口那条坑洼的马路往各个方向淌。林暮背着帆布背包,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川身后,帆布蹭着后背,里面的松木板硌得他脊椎发疼。
江川走得比平时快。铝合金拐杖在地面敲出笃、笃的响,节奏比往日急促,像是在赶时间。他受伤的右脚微微抬起,白纱布从校服裤脚露出一小截,随着单脚跳跃的动作轻轻晃。书包带子勒在他肩上,被里面的工具压得往下坠,他时不时抬手拽一下,指节泛白。
不等张婶来拿收音机了?林暮小跑两步跟上,声音压得低,怕被旁边路过的同学听见。维修铺今天关得格外早,平时这个点江川还在摆弄零件,张婶会拎着饭盒过来,顺便取走修好的收音机。
江川没回头,拐杖在路边一块松动的水泥板上磕了下,溅起几粒石子:让她明早来。
林暮抿抿嘴,不再问。他知道江川要去干什么。从昨天下午小宇来过维修铺,江川就没再碰那台熊猫收音机,零件散在工作台上,像被踩碎的蚂蚱。今早江川给江父喂水时,左手捏着搪瓷碗沿,指节白得像要嵌进瓷里。
走到巷口,江川突然停下。拐杖支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侧头看了眼维修铺的方向,塑料布顶棚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架。进去把门锁了。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扔给林暮。
林暮接住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维修铺的锁是把黄铜挂锁,钥匙齿纹磨得浅,开锁时得来回晃几下。他跑过去,掀开塑料布门帘,一股机油味扑面而来。工作台上的零件还散着,那个拆了一半的收音机躺在角落里,线路板上的电容歪歪扭扭,像被掐断的蚂蚱腿。
他没敢碰那些零件,直接走到门口,把挂锁从门鼻里穿过去,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一声,锁舌弹出来。他把钥匙拔出来,攥在手心往回跑。江川还站在原地,单脚支撑着身体,额角沁出层薄汗,在夕阳下泛着光。
走了。江川接过钥匙,塞进裤兜,转身往筒子楼方向跳。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混着远处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在巷子里荡开。
林暮跟在后面,背包蹭着后腰,里面的松木板和画夹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盯着江川的背影,看着他受伤的右脚每跳一下,裤腿就往上缩一点,露出更多的白纱布。纱布边缘有点黄,是昨天在维修铺被机油蹭的。
筒子楼的楼道比平时更暗。夕阳被对面的红砖楼挡住,只在楼梯拐角处投下一小块光斑,灰尘在光里打着旋。江川的拐杖敲在水泥台阶上,声音被楼道放大,笃、笃地响,像是在敲林暮的心尖。
到了家门口,江川没立刻开门。他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左手扶着拐杖,右手伸进校服外套的内兜,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塞进裤腰。林暮站在他身后两级台阶,看得不真切,只觉得那东西硬硬的,形状像根短棍,被他的衣角盖住,只露出一点黑色的尾端。
江川这才摸出钥匙开门。门锁还是老样子,铜钥匙插进去得左右拧几下,一声脆响,门开了。屋里没开灯,江父的呼吸声从里屋传出来,带着点痰音,一粗一细。
进去。江川侧身让开,拐杖往门后一靠,发出一声。
林暮走进屋,反手想关门,被江川拦住了。别关。江川单脚跳进来,反手把门推开些,留出条缝。他没开灯,借着楼道透进来的光,走到墙角那个装零件的纸箱旁,蹲下身翻找。
林暮站在原地没动,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江川在找什么——昨天下午,他看见江川从工具箱最下闪着冷光。后来江川又把它放回去了,但林暮记得那个抽屉的位置,就在装零件的纸箱后面。
江川从纸箱里拖出个旧布袋,打开拉链,里面是些扳手和螺丝刀。他把布袋往肩上一甩,带子勒在锁骨处,留下道红印。然后他站起身,单脚跳到门后,拿起拐杖,又从门后挂钩上取下件深蓝色工装外套。
穿上。江川把外套扔给林暮。衣服带着点洗衣粉的味道,还有江川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林暮接住,手指触到布料,厚帆布磨得他手心发疼。
我不冷。林暮小声说。
穿上。江川重复了一遍,声音没提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硬。他自己也套上件黑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
林暮只好把外套穿上。衣服很大,袖子长到手背,下摆盖住屁股。他系上扣子,手指有点抖,扣错了两颗,又解开重扣。
江川看着他,没说话。等林暮扣好扣子,他突然走过来,伸手捏了捏林暮的胳膊。林暮的胳膊细,隔着外套能摸到骨头。江川的手指在他胳膊上停留了两秒,又收回去,转身走到门口。
他从裤兜里掏出把挂锁。黄铜的,比维修铺那把旧,锁身有道凹痕,是去年冬天修自行车时被扳手砸的。进去。他指了指里屋。
林暮的心猛地沉下去。我不......
进去。江川打断他,拐杖往地上敲了敲,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