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楼道里永远飘着股复杂的味儿。晚饭时间刚过,各家的油烟味还没散尽,混杂着煤炉的烟火气、孩子的哭闹声,还有不知哪家电视里传来的戏曲唱腔,顺着门缝窗缝钻进来,在昏暗的走廊里打着转。
林暮背着帆布背包,跟在江川身后,一步一步往楼上挪。背包比平时沉不少,压得他肩膀有点酸。江川走在前面,右手拄着铝合金拐杖,笃、笃地敲在水泥台阶上,声音在楼道里格外清晰。受伤的右脚微微抬起,白纱布从裤脚露出一小截,随着他单脚跳行的动作轻轻晃。
慢点。林暮小声提醒,伸手想去扶,又在半空中停住,缩了回来。
江川没回头,了一声,额角渗出点细汗,他用手背随意抹了下,继续往上跳。三楼的平台有点斜,他跳上去时身子晃了晃,林暮赶紧上前半步,虚扶着他的胳膊肘。江川站稳了,侧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说:没事。
到了家门口,江川腾出左手摸钥匙。门锁是旧的,铜钥匙插进去,得左右拧几下才能一声打开。门轴缺油,拉开时发出的长响,像老人咳嗽。
屋里没开灯,光线比楼道里还暗。江川单脚跳进去,反手摸到墙上的开关,一声,头顶那盏15瓦的白炽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屋里的陈设一目了然——靠墙摆着个掉漆的旧沙发,对面是台14寸的熊猫牌彩电,屏幕边缘有点泛黄。墙角堆着几个装零件的纸箱,地上散落着几根电线,唯一像样的家具是靠窗的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江父的药和一个搪瓷碗。
爸睡了?林暮放下背包,轻声问。里屋的门帘拉着,没声音。
嗯,刚喂了药。江川把拐杖靠在门边,单脚跳到沙发边坐下,长长舒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脚踝,白纱布下隐约能看到肿胀的轮廓。
林暮在沙发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背包放在脚边,鼓鼓囊囊的。他没立刻打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布料被他抠得起了毛。
电视开着,江川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屏幕上闪过几个台,最后停在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填满了小屋,却显得更安静了。林暮低着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江川偶尔挪动身体时,拐杖与地面碰撞的轻响。
他今天背来的不只是换洗衣物。从红卫家属院拿画具时,他在床板下的缝隙里摸到了这个画夹。黑色的帆布面,长45厘米,宽30厘米,无牌,是小学五年级时美术老师推荐买的,说画纸不容易卷边。现在边缘已经磨出了白茬,边角被压得有些卷,像被反复摩挲过的旧书脊。里面夹着他从小学到现在的画稿,每一张都仔细用报纸包着,是他藏了很久的宝贝。
在养父母家,这画夹只能塞在衣柜最里面,上面压着厚厚的旧棉被。他从没敢让他们看见,怕他们说他不务正业,怕他们又提起画画不能当饭吃。后来被送回铁北,画夹跟着他到了林建国那个破屋,他把它藏在床板下,用砖头压着,生怕林建国喝醉了发酒疯给撕了。
现在,他想把它藏在江川家。
这个念头从昨天在维修铺就冒出来了。当时江川给他看那个装满精密零件的铁皮盒子,说有时候修东西累了,就摆弄摆弄这些玩意儿,林暮突然觉得,他们其实很像——都有个藏起来的、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江川的世界是齿轮和轴承,他的世界是线条和色彩。
只是,把画夹藏在这里,合适吗?
林暮偷偷抬眼看江川。江川正盯着电视,眉头微蹙,像是在看新闻,又像是在走神。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他受伤的脚搭在一个矮凳上,脚踝处的纱布被勒出浅浅的印子。
这里是江川的家,是他每天放学后要回来照顾父亲、修理零件的地方。自己已经在这里蹭吃蹭住,现在还要把这么私人的东西藏在这里......林暮的手指收紧了,指甲掐进掌心。
喝水吗?江川突然开口,视线没离开电视。
林暮愣了一下,不、不用。
江川没再说话,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缸子是白色的,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
林暮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藏起来。这里是他在铁北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比林建国那个破屋安全,比养父母家更让他安心。他慢慢拉开背包拉链,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帆布背包的拉链有点涩,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明显。
江川的视线似乎动了一下,林暮的心猛地提起来,赶紧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江川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盯着电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林暮松了口气,加快动作,把那个黑色画夹从背包里拿了出来。
画夹比他记忆中沉。他抱在怀里,能感觉到里面画纸的厚度,一张叠着一张,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张是小学画的向日葵,用蜡笔涂的颜色,边缘已经有点褪色。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夹磨旧的边缘,那里有他无数次紧张时摩挲的痕迹。
藏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