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的冬月,北京城早早地覆上了一层莹白的薄雪。细碎的雪籽儿从铅灰色的天幕洒落,沾湿了紫禁城金銮殿的琉璃瓦,在那清冷微弱的日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片片含蓄而雍容的寒光,宛如无数冰晶拼凑成的巨大鳞甲。街巷之间,行人呵出的白气瞬间融入了凛冽的空气里,车马碾过积雪未深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更显都城的肃穆与宁静。
然而,位于城西的光禄大夫府内,却是另一番与室外清寒截然不同的景象。地龙烧得暖融融的,热气透过雕花砖缝丝丝缕缕地溢出,连带着回廊下悬挂的鹦鹉也显得格外精神,偶尔学舌几句新学的诗词。庭院中,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与室内的暖意、人声的熙攘交织成一派忙碌而又充满生机的氛围。
书房内,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戚睿涵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份才由通政司送来的奏报副本。那是关于辽东地区试种杂交水稻的丰收详录。他看得极为专注,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记录着亩产、穗数、抗寒表现的工楷小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噙起一丝沉稳而满足的笑意。那笑意淡若浮云,却是由心底而生,映照着他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终于见到成效的慰藉。
窗外庭院里,人影绰绰,语笑嫣然。白诗悦披着一件杏子红的缕金百蝶穿花锦缎斗篷,正指挥着几名健壮的仆役,将几个看似异常沉重的樟木箱笼小心翼翼地搬上那辆特制的宽辐马车。她时而指点着摆放的角度,时而叮嘱着轻拿轻放,明媚的脸上因忙碌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呵出的白气在她面前聚了又散。
“左边些,再往左边些!对,就是那里,轻点放,那里头可是菲含的宝贝,磕碰不得!”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自然的活力。
袁薇站在她身侧,穿着一身更显利落的湖蓝色棉裙,外罩一件石青色的灰鼠坎肩,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不时对照着马车上的物事,用细笔勾画。她闻言抬头,笑道:“诗悦,你慢些说,瞧把他们指挥得团团转。这几个箱子装的是菲含工坊里新打制的测量器械和备用零件,自然是重的。”她转向仆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按白姑娘说的摆放稳当,用绳索固定好,海上风浪大,万不能有丝毫松动。”
不远处,董小倩正俯身在一个打开的箱笼前,仔细清点着里面的物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缎面夹袄,下系月白长裙,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几年的时光,早已洗去了她初来时的彷徨与那份属于旧时代闺阁的娇怯。如今她举止从容,眉宇间既有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温婉细腻,又添了几分经历风浪、参与机要后历练出的干练与沉静。她指尖轻轻划过清单上的名目,一一核对,姿态认真,仿佛手中不是寻常物什清单,而是关乎军国大事的文书。
“睿涵,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温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戚睿涵回头,见是刁如苑款款从回廊转角处走来。她裹着一件极为保暖的银鼠皮斗篷,帽沿一圈细软的绒毛衬得她脸庞愈发小巧精致。她手中捧着一个定窑白瓷的茶杯,杯壁温热,递到戚睿涵面前,“是户部那边送来的辽东农事奏报?我方才路过前院,听小厮提了一句。看来,咱们这‘神农氏’之功,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她语带调侃,眼神却透着真诚的喜悦。
戚睿涵接过茶杯,那暖意立刻透过细腻的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指尖最后一丝寒意。他指了指书案上的文书,语气平和却难掩振奋:“登州、莱州几处精心挑选的试验田,亩产确比往年风调雨顺时的最好年景,还翻了近倍。秋收后,百姓家中储粮殷实,这个冬天,脸上总算能看到些踏实的颜色了,不再是从前那般,一到冬日就愁眉不展。”他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只是,全面推广之事,仍非一蹴而就。各地水土、气候差异太大,辽东的成功,未必能直接套用在江南水乡或是西北旱地。还需派出更多懂农事的官员和技术老农,分赴各地,因地制宜,慢慢调整育种和栽培方案。”
这时,书房门帘被掀开,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刘菲含从小工坊那边过来,手上还沾着些许未能完全洗净的炭灰与金属碎屑。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裙,袖口为了方便干活而紧紧束着,脸上带着一丝倦色,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清澈专注。
她听到戚睿涵的话,接口道:“能有此成效,已属不易。睿涵,你我都知,这育种之事,如同治学,甚至比治学更需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反复的失败与推敲。”她走到盆架前,一边仔细地洗手,一边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理科生特有的冷静与条理,“火器改良不也是如此?上次北伐,虽在战场上亲眼见识了罗刹国火器之犀利,对我们触动很大。但这几年,我们吸收其长,结合我们自己的工艺,新制的燧发枪,无论是在射速、精度还是哑火率上,都已提升不少。只是,军工制造,关乎国本,欲大规模列装全军,确保质量如一,尚需时日打磨,急不来。”
“一步步来吧。”戚睿涵放下茶杯,语气宽厚而坚定,“陛下圣明,深知国家根基在于农桑,强盛在于军备,更在于民心稳固。此次航海,亦是承此国策,并非单纯耀武,意在广交诸国,互通有无,将我大顺的德泽与威仪,远播重洋。”
正说着,白诗悦和袁薇也料理完了院中的箱笼,搓着微凉的手走进了花厅。白诗悦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绯色的绫袄,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总算把最后几个大件弄上车了。这次说是出海航行,我看倒像是举家搬迁,光是菲含那些图纸、工具,还有她那些瓶瓶罐罐、奇奇怪怪的样品,就占了好几个大箱子,沉得很呢。”
袁薇则走到戚睿涵身边,眼中带着询问,语气关切:“睿涵,此次南下,航行路线可最终定下了?听闻首要目的地,便是占城国?”她心思细腻,总是更关注实际的安排。
“嗯,”戚睿涵点头,引着众人围到花厅中央那张铺着海图的黄花梨木大案旁。董小倩也放下手中的清单,安静地走了过来。戚睿涵伸手展开一幅精心手绘、细节丰富的海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线清晰地标注着预设的航线与主要停靠点,旁边还有细密的小字注解。
“陛下旨意已明,此次远航,仍以朱侯爷为主帅,甘辉将军为副,何斌先生为首席通译,我等随行参谋,主要负责技术考察、文化交流与商贸评估。首要任务,便是循旧例,走访南洋诸藩属国,巩固邦谊,宣示大顺继明之正统与德政,然后再择机西向,探访更远的西洋诸国。这第一站,便是这里——”他的手指稳稳地点在海图上一个突出的半岛形状旁,那里清晰地写着“占城国”三个字。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落在“占城”二字处。花厅内静了片刻,只有炭盆中偶尔传来的细微哔剥声。
刁如苑若有所思,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海图上占城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的温热:“占城稻……我记得史料有载,宋时便传入中原,养活了无数百姓。我们如今大力推广的新稻种,其本源之一,便是来自占城。说起来,这占城也算是我中华稻作的一位‘故人’了。如今,我们携改良优化之后的丰产之种、兴盛之邦威,重返其地,这倒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堪称佳话了。”
刘菲含从技术的角度补充道:“如苑姐说得不错。占城地处热带,气候终年湿热,稻作理论上可一年三熟,只是当地耕作之法或许仍显粗放。若能因地制宜,引入我们这套杂交育种与田间管理的精细之法,其稻米产量,或可在现有基础上再有突破。这正合了睿涵方才所说的‘互通有无’之道,于两国皆有利。”
“不止是稻米呢,”白诗悦兴致勃勃地接话,眼中闪烁着对异域风情的好奇与向往,“我翻阅过一些前人笔记和杂录,听闻占城椰子、槟榔极负盛名,果实累累,甘美无比。还有他们的织锦技艺,据说色彩绚烂,图案别具一格,与苏杭的织锦风格迥异。古诗里不就有‘越裳翡翠,南海明珠’的句子么,描绘的便是那片地方的富庶与奇异。此番总算可以亲眼得见,亲手触摸了。”
袁薇见她那副憧憬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揶揄道:“你呀,听着是惦记着邦交国事,我看怕是惦记那口热带鲜果多于其他。到时候可别贪嘴吃坏了肚子,让随行的太医操心。”她话语轻松,引得白诗悦嗔怪地瞥了她一眼,脸颊微红,众人见状,也都善意地笑了起来,花厅内的气氛愈发融洽。
董小倩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温言开口,声音如清泉流淌:“商贸往来,文化沟通,取长补短,亦是强国之道。昔日……嗯,冒公子他们还在时,便常与江南各地的士绅名流往来,品评书画,鉴赏古玩,互通声气,借此也能知晓不少地方民情,维系人脉。今我天朝上国,威加海内,德泽远播,更当有此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胸襟,方能令远人心悦诚服。”
她提及前尘旧事,语气已十分平淡自然,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旧闻。众人知她心结早已解开,彻底融入了现在的生活与事业,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无人露出异样神色。戚睿涵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小倩所言,深得我心。此次出海,非为前朝郑和那般主要以耀兵异域、彰显国力为主,更重要的目的是扬文布德,建立持久的贸易与文化联系。陛下期望看到的,是万国宾服,人心归附,是商路畅通,物阜民丰,使我中华的物产文明,能如这海流一般,源源不断,远播重洋,惠及四方。”
这时,门外传来仆役恭敬的通报声,说是延平侯府(朱成功府邸)派人来请戚大人,商议出海前最后的细节安排,特别是与占城国初步接触的礼仪与预案。
戚睿涵起身,对五女道:“看来出发之日近在眼前了。南洋风物与中原大异,不仅炎热潮湿,多瘴疠之气,饮食习俗也迥然不同。大家各自的行李还需再仔细检点一番,尤其是医药、避暑之物,菲含,这方面你素来心细,要多费心统筹准备。”
刘菲含沉稳地颔首:“睿涵放心。我已参照前两次航行的经验,并查阅了大量医书、杂记,备下了充足的藿香、正气丸、金鸡纳霜(奎宁)等防治暑湿瘴气的药物。还让太医院协助配制了不少驱蚊避虫的药囊、药膏。另外,考虑到当地的炎热,我特意画了图样,让府中绣娘和工匠赶制了几顶轻便透风、又能有效防蚊的细纱帐,届时在岸上宿营时能用得到。”
是夜,戚府内设下了一场小型的家宴,算是为即将到来的远行略作饯别。虽非正式隆重的离别之宴,但厅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精致的菜肴香气四溢,六人围坐一桌,气氛温馨中不免也带着几分对前路的不确定与对短暂分别的淡淡离愁。
几杯温酒下肚,话题渐渐从眼前的航行,蔓延到了数次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从最初莫名坠入明末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危局,到毅然决然辅助李自成联明抗清,扭转乾坤;再到满清覆灭,大顺定鼎,他们又参与到新政权的建设与巩固之中;然后是那两次震撼世人的远航,第一次探索东瀛、琉球,遭遇海盗惊险万分,第二次则扬帆向西,远至泰西诸国,甚至跨越重洋,抵达了那片被称为“新大陆”的美洲,以及浩瀚的澳洲,完成了环绕地球的壮举,为大顺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如今,国内稻浪千重,百姓渐安,海外航路初开,万邦来朝,这沧桑巨变的每一幕,都深深烙印着他们倾注的心血与智慧。
白诗悦抚摸着手中那只盛着莲子百合羹的甜白釉瓷碗,眼神有些迷离,轻声道:“有时候,夜深人静,或者像现在这样大家围坐一起,我还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好像还停留在那个暑假,在威海的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听着海浪声,心里还偷偷抱怨着暑假作业那么多,还没写完……可是一转眼,却已身处这数百年前的时空,亲身经历着,甚至亲手推动着这翻天覆地的历史变迁。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也很……不真实。”
袁薇接口,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历经世事后的感慨与满足:“是啊,我们不仅仅是见证了历史,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原以为历史只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和遥远的兴衰更替,如今却成了我们亲身参与创造的真实。能够避免那片土地上原本可能出现的百年屈辱,亲眼见到这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曙光,纵然过程艰辛,甚至几度面临险境,如今回想起来,亦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刁如苑轻轻晃动着手中那只盛着琥珀色果酿的琉璃杯,目光沉静而睿智,她思考的角度总是更偏向实际运作:“商业之道,其精髓在于流通。如今国势强盛,海禁大开,海贸规模远超宋元之时,正是我辈借助现代经营理念大展拳脚之时。朝廷设立的市舶司虽管理有序,但民间商机无限。此次南下,我不仅要协助官方评估各国物产,也要留心观察当地的市场需求、风俗喜好,或可为国内新兴的各类工坊,寻得新的原料来源和货物销路,开辟更广阔的商道。”
董小倩则微微笑着,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戚睿涵身上,语气温柔而坚定:“我有时回想,只觉此生际遇,堪称奇妙莫测。若非命运安排,我如何能遇见睿涵,又如何能结识诸位姐妹,见到这般广阔无垠的天地,参与到这等波澜壮阔的事业之中。如今的生活,虽不乏挑战与风浪,但心中充实快意,早已胜过旧日闺阁之中,那些围绕着诗书琴画、人情往来的万千筹谋百倍。”
刘菲含最是踏实,她放下筷子,看向戚睿涵,眼神清澈而充满探索的欲望:“杂交水稻虽初步成功,但作物优化之路无穷无尽,不同地域的适应性研究才刚刚开始。火器改良,亦需保持开放心态,汲取泰西乃至世界各地工匠之长。我听说占城乃至更西的暹罗、真腊,也有一些独特的工艺技术,比如金属冶炼、建筑方法,甚至可能有一些我们未知的动植物物种。此次航行,希望能有机会接触、学习到更多异域的技艺与知识,丰富我们的资料库。”
戚睿涵静静地听着她们或感慨、或憧憬、或务实的话语,心中暖流涌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自豪感充盈胸臆。这五位来自不同时空、拥有迥异性情与才华的女子,早已不再是需要他时时护持的同伴,她们各自成长,独当一面,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更是铸就这太平基业路上最亲密的伙伴。
他缓缓举起身前的酒杯,目光逐一掠过每一张在烛光下或明媚、或娴静、或坚毅、或聪慧的面庞,缓声道:“无论我们来自何方,身处何世,能在此相遇,同心协力,携手共进,为这天下苍生谋一份安宁,为这华夏文明续一段辉煌,便是你我莫大的缘分与幸运。前路漫漫,海洋深广,此次南下,惟愿风波平顺,诸事皆宜,我们皆能各展所长,不负陛下所托,亦不负此行。”
众人闻言,皆含笑举杯相应,琉璃杯、瓷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烛光跳跃,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仿佛也交织在了一处,难分彼此。
数日后,正式的圣旨下达,明确航期定于冬月末,并详细列明了使团的正副使节、随行官员名单以及赏赐给南洋诸国的礼品名录。出发前,永昌帝李自成特在乾清宫偏殿召见了主帅朱成功、副使甘辉、通译何斌以及戚睿涵等主要随行参谋人员,殷切勉励,并再三嘱托“宣朕德意,睦邻通商,察访风物,以资国用”,务必展现天朝上国的气度与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