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云南地界后,地貌风情为之一变。山势愈发雄奇险峻,层层叠叠,直插云霄。天空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显得格外高远湛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中也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干爽,吸入肺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昆明城静静地沐浴在秋日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之下,远处的西山如睡美人般横卧,滇池波光浩渺。城郭壮丽,虽不及南京宏伟,却也自有其边陲重镇的雄浑气度。令戚睿涵等人略感惊讶的是,昆明城内的市井繁华程度,竟似乎不输于南京多少。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更引人注目的是,这里各族百姓和谐共处,景象生动。
许多穿着圆领或交领、颜色相对素雅但剪裁得体的棉布或麻布衣服的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同胞,与身着各式汉服的人们并肩而行,交易往来,讨价还价,神态自若,并无隔阂。最令人惊奇的是,城中宽阔的主街上,时而可见有人骑着高大温顺、披着彩色毯子的大象,在专门开辟出的慢行道上缓步而过,象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引得初来乍到的戚睿涵、白诗悦等人纷纷侧目,啧啧称奇。
“快看,那边,真的是大象!”白诗悦兴奋地扯了扯戚睿涵的袖子,指着不远处那头正驮着货物和一位看似商贾模样的人缓缓前行的大象,“真的有人在城里骑大象啊,这太……太有特色了。”她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刘菲含作为此行的“东道主”,脸上也带着自豪而又略显腼腆的笑容:“云南本就产象,尤其滇南一带。以前多是土司头人享用,或者用于仪仗、运输重物。如今朝廷对西南控制加强,与缅甸、暹罗等西南诸藩以及更远的海外国度贸易畅通,驯象之术更为普及,管理也规范,一些家底殷实的富户,或者需要长途跋涉的官差,选择骑象代步也不算稀罕事了。毕竟在山地,有时比马车还稳当些。”
众人正饶有兴致地漫步街头,感受着这别具一格的边城风情,刘菲含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放缓脚步,仔细打量着身边走过的一些少数民族男女的服饰,特别是女子的衣领和头饰部分,眼中露出越来越浓的疑惑之色。
“怎么了,菲含?”细心的袁薇最先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是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了吗。”
刘菲含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不太确定地说道:“我感觉……他们的服饰,跟我记忆中的,或者说跟我以前了解的不太一样。我在现代……嗯,我是说在我们来的那个时代,去云南旅游、做课题调查时,看到的彝族、白族这些民族的服饰,给我的印象是花纹非常繁复精美,色彩极其鲜艳斑斓,对比强烈,尤其是女子的头饰,往往硕大华丽,银饰很多,而且衣领多是那种很独特的折襟式样,像这样……”
她用手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个交叠的姿势:“可是现在看到的,虽然也能一眼认出是彝、白等族的传统打扮,样式古朴,但颜色普遍朴素了很多,以青、黑、白、蓝为主,花纹也简洁大气,没有那么繁复。最重要的是,你们看,他们的衣领,怎么大多是和汉人一样的交领或圆领了?那种标志性的折襟领几乎看不到。”
众人闻言,也都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去。果然,经过刘菲含的提醒,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眼前走过的少数民族同胞,服饰确实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如在纹样、配饰、头帕等方面,但整体结构,尤其是衣领部分,与汉服的交领右衽或圆领袍衫的领型非常接近,而非他们印象中那种立领、厂襟交叉的“民族服装”典型特征。
戚睿涵若有所思,他示意大家走到路边一个人稍少些的角落,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经过特殊处理、在这个时代也能有限度使用的背包里,拿出了那个轻薄如纸的智能手机。他熟练地解锁,在存储的海量历史资料图片中快速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了几张南诏、大理时期壁画和出土文物上的彝族、白族先民人物服饰线图,以及一些原时空清代中期以后、乃至近现代拍摄的民族服饰照片。
他将手机屏幕亮度调至合适,展示给刘菲含和其他人看,并指着图片耐心解释道:“菲含,你的感觉没有错。你记忆中那种色彩对比强烈、纹饰极其繁复、折襟式立领非常突出的服饰样式,其实是在清朝中期以后,尤其是在近代,才逐渐定型,并且很大程度上是被清朝的统治政策‘魔改’过的结果。”
“魔改?”众女都对戚睿涵口中这个新奇又略带贬义的词汇感到好奇。
“这是……咱们那时的一个流行词,意思是大幅度地、有时是偏离原意甚至扭曲原意地修改。”戚睿涵继续解释道,“清廷入关夺取全国政权后,为了从根本上巩固统治,削弱被征服民族的民族意识,强行推行了极其严酷的‘剃发易服’政策。这项政策不仅针对广大的汉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同样也波及了南方许多原本就已归附朝廷或与中原王朝关系密切的少数民族。在清廷统治者看来,这些少数民族原有的、因长期文化交流而与汉制较为接近的衣冠服饰制度,也属于‘前明遗制’的一部分,需要加以变革,以彰显‘满清特色’和新朝的权威。”
他滑动屏幕,指向一张清代彝族土司的画像和一张近代彝族女子的服饰照片:“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少数民族的传统服饰被迫改变了原有的形制。一方面,加入了更多满族服饰的元素,比如坎肩、马蹄袖等;另一方面,为了在视觉上区别于被强制改变了的汉服,其本民族的一些局部特征,如头饰的复杂度、衣领的独特样式、衣襟的装饰等,被刻意地强化、放大,变得更为夸张和醒目。这种趋势,在后来的民族识别、旅游开发等因素的推动下,进一步被固定下来,甚至某种程度上被‘标签化’,最终形成了你记忆中的那种非常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民族风’样式。”
接着,他又点开那张南诏时期的壁画截图,指着上面人物的服饰:“你们看,这才是他们更早时期,受到唐文化强烈影响时的传统服饰样式。衣领多是交领或圆领,整体造型宽博,与同时期的汉服差异并不算大,色彩也相对沉稳,以赭石、青、白等色为主。头冠的样式,则明显带有印度、吐蕃文化影响的痕迹。因为当时南诏、大理与中原唐宋王朝文化交流频繁,同时和南边的天竺、西边的吐蕃也有往来,衣冠制度本就处在一个相互影响、自然融合的过程中。”
刘菲含仔细看着手机上的古老壁画图片,再对比眼前街市上行人那古朴、简洁甚至带着几分唐宋遗风的服饰,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我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现在的服饰……少了点‘味道’,原来不是我记错了,而是历史在这里拐了弯。”
她的语气带着发现历史真相的兴奋:“这么说来,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才是更接近他们唐宋时期,或者说更接近其本来传统的样貌?因为大顺取代了明朝,没有经历满清那段黑暗历史,‘剃发易服’的浩劫没有发生,所以他们的服饰,连同汉族的衣冠一样,得以保留了更古老的形制,没有被迫走上那条被‘魔改’的道路?”
“正是如此。”戚睿涵肯定地点点头,收起了手机,“这不仅是我们汉族的衣冠文物得以保全,这些很早就与中原文化深度融合、相互影响的少数民族,其传统服饰也同样避免了一次来自外部力量的、强制的、方向明确的‘变异’。现在的样子,虽然在你看来可能‘朴素’了些,少了些你认为的‘民族特色’,但这恰恰是历史更原始的面貌,是文化在相对自然的状态下,自主演进和相互影响的体现。这种‘朴素’,或许正是一种古朴大气的美。”
解开了这个因时空错位而产生的疑惑,刘菲含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仿佛拨开了眼前的一层薄雾。她再次仔细观察街上各族人民的穿着,不再觉得“不对”,反而能从中品味出一种和谐、古朴、浑然天成的大气美感,那是一种未经外力强行扭曲的、自然生长的文化形态。
在昆明期间,六人也入乡随俗,在城郊一处专门的驯象场,体验了一把骑乘大象的乐趣。坐在高高象背上那宽大稳固、铺着厚厚垫子的鞍椅中,随着大象沉稳而富有韵律的步伐轻轻摇晃,视野豁然开朗。
俯瞰下去,昆明城的街景屋舍、远处如同镜面般镶嵌在群山之间的滇池、以及那轮廓优美的西山睡美人,都尽收眼底,别有一番风情。就连一向最为稳重谨慎、思虑周详的刁如苑,坐在象背上,感受着微风拂面,看着脚下略显渺小的景物,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毫无负担的轻松笑容。
“没想到这大家伙看着笨重,走起来倒是出乎意料地稳当。”白诗悦双手扶着鞍椅前端的扶手,兴奋地四下张望,发丝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感觉好奇妙,”袁薇笑着附和,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视野真好,而且节奏很舒缓。我们这算不算是深度体验了最地道的云南特色。”
董小倩则对走在前面,引导和控制大象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的象奴很感兴趣,不时用带着吴侬软语调的官话,询问着驯象的技巧、大象的习性以及沿途的风物趣事。那象奴见这几位气质不凡的客人如此感兴趣,也颇为健谈,操着带有浓重滇地口音的官话,一一解答,气氛融洽欢快。
结束了为期数日的昆明行程,六人搭乘上返回北京的马车。车厢内布置舒适,随着车轮富有节奏的滚动,众人或靠或坐,回味着这一路从北到南数千里的见闻,皆是感触良多,心中充盈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从北到南,从沿海到内陆,我们亲眼看到了一个新生的王朝,是如何一步步抚平百年战乱留下的深刻创伤,如何有效地恢复经济生产,如何以开放的心态对待海外事务,如何稳妥地治理地方、安定民心。”
戚睿涵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收割后略显空旷的田野,总结道。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力量:“虽然各地因基础不同,发展程度仍有差异,但总体而言,生机勃勃,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对未来充满希望。这证明我们当初在那个历史关口的选择和努力,我们冒着风险所做的一切,并没有白费。历史的河流,确实被我们撬动,转向了一条更光明的支流。”
白诗悦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道:“是啊,元芝。看到这一切,看到那些百姓脸上真心的笑容,看到孩子们能安然在街上玩耍读书,觉得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危险、艰难、甚至是生死一线的考验,都值得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满足与安宁。
袁薇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暖手炉,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历史可能性。一个没有陷入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没有严酷文字狱与思想禁锢,华夏衣冠文物得以保全并发扬,同时又在与世界保持接触中稳步发展的华夏文明。这是一种……健康的、向上的状态。”
刁如苑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思维总是更具框架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海外贸易带来的不仅是真金白银的财富,更是开阔的眼界和新的需求;红薯、玉米等新作物的引入和推广,缓解了粮食压力;手工业在需求和技术的推动下蓬勃发展。这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改变着这个社会的深层结构。只要这条道路能不被中断地走下去,这个王朝的未来,确实值得期待。”
刘菲含也开口说道,她的角度更偏向于她所关注的领域:“还有就是对格物之学的态度。陛下和朝廷能重视并采纳我们那些关于新式海船设计、基础科学重要性的建议,设立相关的学堂和研究机构,这非常关键。技术的进步,才是推动社会长远发展的根本动力之一。”
董小倩坐在窗边,阳光在她柔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最后柔声说道,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于我而言,能亲眼见到故乡南京,乃至这整个天下,如此安宁富足,百姓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便是最大的欣慰了。我想,姐姐若在天有灵,看到这般她生前求之不得的太平景象,想必也会含笑九泉,再无遗憾了。”她的话语中,带着对往昔的追忆,对亲人的怀念,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圆满。
车轮滚滚,带着规律的震动,载着六人的思绪与感慨,向着北方那座同样在日益繁华、不断变化的帝都驶去。秋日的原野显得空旷而宁静,稻谷早已收割完毕,田野里留下大片大片的金色稻茬,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它们仿佛在沉沉睡去,等待着冬日的休憩与积蓄,以待来年的新生。远山如黛,线条柔和地起伏着,与蓝天白云构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江山如画,在这片古老而又因为他们的介入而焕发出全新生机的土地上,一个属于大顺的时代,正以其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徐徐展开其波澜壮阔的画卷。而他们这六个来自不同时空、因缘际会汇聚于此的旅人,作为这巨大历史变迁的亲历者、参与者乃至某种程度上隐秘的推动者,心中充满了对过往艰辛道路的欣慰,对当下所见成果的珍惜,以及对那已悄然改变的、充满未知却又值得期待的未来,深深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