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的正月,寒风依旧凛冽,如同无形的冰刀,刮过北京城巍峨的城楼与纵横交错的街巷。年节的喜庆气息尚未完全消散,朱门前的桃符依旧鲜红,空气中却已掺入了一丝来自漠北的紧张与肃杀。那封来自蒙古都司的加急军报,便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如同一块自九天坠落的玄冰,重重砸入了紫禁城太液池那尚未解冻的冰面,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响彻在每一个听闻此事的人心头,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涟漪。
建极殿内,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散发出融融暖意,却丝毫驱不散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位大顺开国皇帝眉宇间凝结的沉重。李自成的手指,因常年握持兵器而布满粗茧,此刻正缓缓摩挲着那份来自遥远苦寒之地的求援信。羊皮纸的信笺上,字迹因书写者的急促与悲愤而略显潦草,甚至沾染着不知是墨渍还是血痕的暗色斑点。
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蒙古都司将士和漠北牧民在铁蹄与烈火下的哀嚎,看到沙俄哥萨克骑兵如凛冬时节饥肠辘辘的恶狼,沿着冰封的河道南下寇边,所过之处,帐篷化为灰烬,牲畜被劫掠一空,男人被屠戮,妇女儿童在哭泣中被掳走,广袤的草原上,昔日象征安宁的炊烟已被代表毁灭的烽燧狼烟取代。
“罗刹鬼……欺人太甚!”李自成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有种被极力压制后的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大殿沉重的梁柱间回荡,不容任何置疑。他将奏疏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案上的镇纸、笔架都为之轻轻一震。
“朕之大顺,立国十有三载,内修政理,外抚四夷,方得海内初定,民生稍苏。岂容北疆宵小,视我边陲为牧场,屡屡犯境,杀我子民,毁我家园!”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丹陛之下肃立的文武百官,那目光中蕴含着风暴与压力,“诸卿,谁愿为朕分忧,北上破敌,扬我国威,以安黎庶?”
皇帝的话音还在梁间萦绕,未等余音散尽,武将班列之首,一位身披精致山文甲,肩头蹲伏狻猊吞肩兽的将领已应声出列。甲叶摩擦,发出铿锵而富有节奏的鸣响,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显示出主人精湛的武艺和久经沙场的自信。正是以赫赫战功受封宁国公的吴三桂。
吴三桂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带着辽东口音特有的铿锵:“陛下,臣蒙圣恩,世受国禄,常思报效。今北疆不宁,罗刹猖獗,臣愿率本部兵马,北上驱逐胡虏,必使敌酋授首,边塞重归宁静,以慰陛下圣心,以安天下万民!”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眼角处深刻的风霜纹路,记录着无数征战的痕迹,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
几乎就在吴三桂话音落下的瞬间,另一侧,同样位高权重的蜀国公李定国也昂首迈出一步。与吴三桂的锐气逼人稍异,李定国的气质更显沉毅内敛,他目光沉静,语调平稳却同样坚定:“陛下,臣闻罗刹人火器犀利,其骑兵剽悍迅捷,尤善旷野奔袭。漠北地势开阔,正利于彼发挥所长。臣不才,愿辅佐宁国公,共赴漠北,参赞军务,协调步骑,务必周密筹划,谨慎应对,不使一骑一卒踏过阴山,危及中原!”他的请战,更侧重于应对敌方的战术特点,思虑显然更为深远。
龙椅上的李自成微微颔首,对两位国公的主动请缨流露出赞许之色。他深知此二人,一擅攻坚锐进,一长谋略沉稳,正可互补。他的目光在吴三桂的刚毅和李定国的沉稳之间扫过,最终沉声决断,声音如同磬钟鸣响:“准奏,即命宁国公吴三桂为平北都督,总制漠北诸军事,为主帅;蜀国公李定国为副都督,参赞军机,为副帅。着你二人,即刻点选京营及宣大精骑两万,克日启程,不得延误。另,以八百里加急敕令归附之蒙古土默特部首领阿布鼐,集结本部精锐兵马一万,于指定之地汇合,协同作战。此战,务求稳妥,查明敌情,稳扎稳打,力求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于国门之外,扬我大顺天威!”
“臣等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吴三桂与李定国齐声应诺,声音汇聚一处,雄浑有力,震得殿宇窗棂上的细微尘埃似乎都簌簌而动。
……
军情如火,诏令迅疾下达。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位于西城的光禄大夫府。府邸内,却另有一番景象。暖阁里,炭火盆烧得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春寒截然不同。
戚睿涵正与已是瑞阳郡主的白诗悦、闺蜜袁薇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仔细研读一本新得的、由南洋商人带来的西洋地理图册,上面勾勒着迥异于中原的世界。董小倩坐在稍远处的窗边,就着明亮的天光,用沾了油的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那杆心爱的马槊,槊锋寒光流转,映照着她沉静专注的眉眼。
另一侧,掌管着庞大商业网络的刁如苑,面前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手指在象牙算盘上飞快拨动,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核算着名下各处产业的收支。而工部挂职员外郎、实则负责督造局诸多新奇器械设计的刘菲含,则对着一张铺开的宣纸凝神思考,纸上是用炭笔绘制的几种新式火铳的构造草图,线条精准,标注细密。
北疆告急,吴李二公即将出征的消息传来时,阁内六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戚睿涵的眉头首先蹙紧,他放下图册,手指无意识地在描绘着欧亚大陆的区域划过,最终停留在那片广袤的、标注着“罗刹”的北方疆域上。
“沙俄……终究还是对上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凝重。来自后世的灵魂,让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北方巨邻在接下来数百年间那近乎贪婪的领土扩张欲望,以及其哥萨克骑兵和逐渐近代化的火器部队,在十七世纪中叶所具备的威胁。“他们的哥萨克骑兵来去如风,关键是他们的火器,尤其是线列步兵的战术和轻型野战炮,在这个时代,对于仍以冷兵器和旧式火器为主的军队来说,会非常棘手。”
白诗悦抬起眼眸,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征询与忧虑,望向戚睿涵。她如今虽贵为郡主,享尽荣华,但心思从未局限于深宅大院,始终系于戚睿涵身上,以及这个他们因缘际会参与塑造、已然打下深刻烙印的天下。“睿涵,局势果真如此严峻?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与他共同进退的坚定。
坐在旁边的袁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帕,接口道:“朝廷既然已经派了宁国公和蜀国公这两位百战名将前往,他们经验丰富,麾下亦是百战精锐,想必……想必能旗开得胜,化解此次边患吧?”她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但那微微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却泄露了内心潜藏的不安。她熟读史书,深知边患之酷烈。
刘菲含将目光从火铳草图上移开,摇了摇头,理性分析道:“袁薇姐姐,情况可能没那么乐观。根据我们已知的历史脉络和能收集到的有限情报来看,沙俄此时的火器发展,尤其是在燧发枪的普及率、野战炮的轻便化和标准化射击战术方面,很可能已经走在了我们前面。漠北草原地势平坦开阔,缺乏遮蔽,正是发挥其火器射程、射速优势和骑兵机动性的绝佳战场。吴帅和李帅固然善战,但若装备和战术存在代差,仅凭勇气,恐怕会付出极大代价。”
董小倩已将马槊擦拭完毕,随手挽了个槊花,将其稳稳立在身旁,声音清越而冷静,如同她手中兵器的寒光:“既如此,更当亲往一观。敌之虚实,我之长短,非亲临战阵,难以确知。纸上谈兵,终觉浅薄。”她的话语简短直接,却道出了战场认知的根本。
刁如苑合上账本,指尖轻轻一点,算盘珠归位,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既有商人的精明,亦有伙伴间的信任与冒险精神:“小倩说的是。何况,咱们这位光禄大夫,还有你们几位郡主、才女、女工匠,哪一个又是甘于安坐京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人?北疆风光,大漠孤烟,我倒也想亲身见识见识。再说,战事一起,粮秣、药材、御寒物资乃至战后重建,其中未必没有新的商机。”她如今富可敌国,但那份善于发现机会、敢于冒险的天性从未减退。
戚睿涵看着眼前五位神情各异,却都在某种程度上因他而汇聚于此,如今已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部分的伙伴,心中一股暖流涌动,驱散了因历史走向而带来的些许寒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决然:“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同去!我们虽非冲锋陷阵的主将,但在情报分析、后勤协调、器械改进,甚至……某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上,或能提供一些帮助,减少将士们的无谓伤亡。我这就去宫中向陛下请旨,随军参赞!”
李自成对于戚睿涵这六位身份特殊、屡有奇策的“异人”主动请缨并未感到太多意外。他深知这群人,尤其是戚睿涵,见识广博,思路奇诡,往往能于困境中别开生面。很快,旨意下达,准戚睿涵以光禄大夫衔随军参赞军务,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董小倩等人亦准随行,归于吴三桂中军帐下听用,协助处理文书、医护、物资乃至情报分析等事。但皇帝也特意在口谕中嘱咐,他们身份特殊,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亲临前线冒险,需以保全自身为要。
数日后,誓师出征的日子到了。德胜门外,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两万精锐骑兵以及相应的辅兵、民夫、辎重,组成一条庞大的长龙,在低沉而悲壮的号角与战鼓声中,迎着依旧凛冽刺骨的朔风,浩浩荡荡开出京城,沿着古老的官道,向北迤逦而行。百姓夹道相送,目光中有期盼,有担忧,也有对未知战事的敬畏。
队伍中段,戚睿涵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皮质戎装,外罩御寒的青色棉披风,策马与主帅吴三桂、副帅李定国几乎并辔而行。吴三桂偶尔会指着远处山峦,向戚睿涵介绍些北地风情或以往对辽东作战的经验,李定国则更多沉默地观察着周围地形,时而与戚睿涵低声探讨几句关于沙俄火器可能的特点及应对之策。戚睿涵凭借着超越时代的地理和历史知识,往往能提出一些颇具启发性的观点,引得吴李二人时而颔首,时而沉思。
而白诗悦、袁薇、刁如苑、刘菲含和董小倩五女,则乘坐着由刁如苑名下工坊特制的、装有减震钢板和加厚棉帘的坚固马车。车内空间宽敞,布置得如同一个移动的办公兼起居室,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清水、药材、书籍、绘图工具,甚至还有刘菲含的一些小型实验器械和各人的兵器铠甲。
马车行驶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车内却相对平稳。白诗悦和袁薇时常拿出纸笔,记录沿途见闻;刘菲含则摊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进行修正补充;董小倩闭目养神,调整内息,保持最佳状态;刁如苑则盘算着随军携带的物资还能支撑多久,是否需要提前联系沿途商号进行补充。
越往北行,天地越发显得辽阔苍茫。官道逐渐变得狭窄失修,周围的景色也从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的华北平原,慢慢过渡为枯黄一片、人烟稀少的丘陵地带,最终化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与荒漠交织的景象。寒风愈发狂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行军队伍,试图从衣甲的缝隙中钻入,带走每一丝体温。天空时常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不见日光,唯有铅云低垂,压得人心头也沉甸甸的。
沿途开始频繁遇到南逃的难民队伍。他们大多驱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驮着寥寥无几的家当,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向着他们认为是安全方向的中原迁徙。看到大顺军队那鲜明的旗帜和森严的队列,他们枯槁的脸上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者看到了远方的岸影,纷纷跪倒在道路两旁的枯草丛中,磕头作揖,用生硬混杂的汉语,哭诉着他们的悲惨遭遇。
“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罗刹鬼……不是人,是魔鬼!他们抢光了粮食,烧了我们的帐篷……”
“阿爸……阿爸被他们用那种会冒火的棍子打死了……”
“女人,孩子……都被抓走了,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
“长生天……长生天也保佑不了我们了……”一个脸上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老牧民,老泪纵横,伸出干枯如树枝的手,向着前来询问情况的戚睿涵比划着,试图描述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奇怪衣服、手持奇异火器的入侵者的残暴。
白诗悦和袁薇在马车里听到这些哭诉,心如刀绞,不忍再看那凄惨的景象。她们回到车内,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开始详细记录下难民们的口述,试图从这些零散、混乱的信息中,整理出沙俄军队的活动范围、袭击模式、兵力大致构成以及暴行证据。
刘菲含则更多地走出马车,骑上一匹温顺的驮马,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地貌、水源分布、可能的扎营地点以及行军路线,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炭笔快速勾勒着简图,并标注各种符号和数据。董小倩和刁如苑则主动协助军中的书记官和辎重官,清点随军携带的粮草数量,评估消耗速度,并尝试与遇到的、尚未南逃的蒙古部落小头人进行沟通,用带来的茶叶、盐巴和布匹交换更具体、更及时的敌情和本地情报。
经过近一个月风餐露宿、艰苦异常的行军,大军终于抵达了漠北前线预定区域,与仍在苦苦支撑、但已损失惨重的蒙古守将速鲁哥及其麾下残部成功会合。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初次抵达此地的顺军将士,包括戚睿涵等人,都感到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寒冰。
昔日即便在冬季也应保持着枯黄草色、孕育着来年生机的广袤牧场,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大的犁铧反复翻搅过,又遭天火焚烧。大量被焚毁的帐篷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和乌黑的毡片碎片,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立着,冒着若有若无的最后几缕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倒毙的牛羊马匹尸体随处可见,有些已被秃鹫和野狼啃食得只剩下森森白骨,散落在焦土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烧焦的皮毛、木头、织物,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泥土深处的血腥气。幸存下来的牧民们,聚集在临时搭建的、低矮简陋、几乎无法抵御风寒的窝棚里,大多眼神呆滞,面容枯槁,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近乎绝望的麻木。只有看到大顺军队那鲜明的旗帜和精良的装备时,那死水般的眼眸中,才会极其艰难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吴三桂久经战阵,心志如铁,目睹此景,脸色也只是更加阴沉了几分。他立即下令,选择了一处靠近水源、背风且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扎下坚固营寨,命令各部依傍地形,迅速挖掘壕沟,设立栅栏,构筑鹿角拒马,布置警戒哨位,建立起一道相对稳固的防御体系。同时,他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多路夜不收斥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草原深处,严密侦查沙俄军队的主力和前锋的具体位置、兵力规模、动向以及可能的补给线路。
然而,沙俄军队的进攻欲望和行动速度,比吴三桂和李定国预想的还要更快,更咄咄逼人。就在顺军主力抵达前线,立足未稳的次日拂晓,天际刚刚泛起一丝冰冷的、如同鱼肚腹部的惨白色,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战鼓声,以及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铜哨声,便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蛮横地撕破了草原黎明前那短暂的、万籁俱敛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