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山海澄明(1 / 2)

永昌十二年的八月,北京城的暑热如同一位恋栈不去的客人,虽威势稍减,却依旧盘桓在红墙黄瓦与市井街巷之间。只是,那拂过柳梢、穿过檐角的风,终究是带上了一丝初秋的清爽,宛若冰镇过的薄纱,轻轻擦拭着这座庞大帝都的燥热。

紫禁城内,不久前那场彰显“永昌之治”的盛大宴会余韵,似乎仍在那金砖玉砌的殿堂间、在官员与宫人们低声的交谈中微微震颤。万邦来朝,贡品琳琅,使节纷沓,那煊赫至极的场景,已成为茶馆酒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的热门题材,引逗着听客们阵阵惊叹与自豪的唏嘘。

然而,对于亲身参与并推动了这一切的戚睿涵等人而言,那九重宫阙的辉煌、那庄严典礼的肃穆,终究隔着一层无形的、属于权力顶端的帷幕。他们身处其中,却又仿佛游离其外,更像是冷静的观察者与塑造者,而非沉醉其中的享受者。

庙堂之高,已闻其声,知晓了政策颁布、邦交缔结的宏大叙事;如今,他们更渴望俯下身去,亲手触摸,亲眼看看,这被他们以超越时代的学识、胆魄与机缘亲手扭转、细细修补的历史经纬,究竟在寻常巷陌、市井民间,描绘出了一幅怎样鲜活、生动,甚至可能带着毛刺与瑕疵的现实图景。

“是该出去走走了。”光禄大夫府那间宽敞雅致、堆满书籍舆图与各类新奇模型的书房内,戚睿涵放下手中一份详细记述了近期与南洋诸国贸易往来的邸报,对围坐在酸枝木茶案周围的五位女子说道。他的声音平稳,目光却带着一种亟待验证的探询,“庙堂之高,已闻其声;如今,当观江湖之远,察其形色。” 话语落下,仿佛在静谧的书房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白诗悦倚在镂空雕花的窗棂边,秋日温煦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高大的银杏,已有几片叶子迫不及待地染上了秋的金黄,随风轻轻摇曳。

“是啊,睿涵。”她转过头,眼眸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晕,“我们在海上漂泊万里,见过异域的风暴与彩虹;在朝堂见证万国来朝,感受过帝国的荣光与威仪。却还没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永昌盛世’下的山东老家,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的语气里,乡愁如丝如缕,缠绕着对未知旅程的纯净期待,那是对根脉的追寻,也是对变革成果最朴素的丈量。

袁薇端坐在一旁,身姿挺拔,手中正翻看着一本新修纂的《大顺舆地概要》,羊皮封面略显磨损,显是时常翻阅。她闻言,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登州府的位置轻轻一点,接口道,声音清晰而理性:“登州府如今行政区域扩大,囊括了烟台、威海等地,不仅是北方首屈一指的海贸口岸,更是新式水师的重要驻泊地。新政在此推行数年,海贸、军工、农桑、税制,诸般变革交织,变化必然是天翻地覆的。以此为始,正可窥见新政推行之一斑,检验其利弊得失。” 她的分析,总是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

刘菲含原本正摆弄着一个简易的、用于演示杠杆原理的模型,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她特有的、属于理科生的探究光芒:“我更好奇那些我们当初极力主张引进的新作物,比如红薯、玉米、番茄,在民间推广得到底如何了,是否真的如预想般提高了粮食产量,丰富了百姓餐桌。还有,”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兴奋,“烟台的造船工坊,据说吸纳了不少泰西的技艺,不知能否亲眼看到些新式舰船的雏形,哪怕只是龙骨架构,也能看出许多门道。”

刁如苑作为地道的山东人,又是精于商业运营的女老板,对此行更是兴致盎然,一双美眸中已然开始盘算着商业蓝图。“家乡的商机,我可是惦记许久了。这次回去,定要好好看看如今的港口贸易运作模式,市舶司的章程,还有民间商行的活力。”她轻轻摩挲着腕间一枚温润的玉镯,那是她现代公司的一款热销设计,“或许,我的文创公司,也能借此东风,找到些新的路子,把咱们山东独有的物产、手艺,比如潍坊风筝、杨家埠年画、博山琉璃,用更精巧的设计包装起来,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董小倩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手中捧着一杯袅袅冒热气的香茗。她虽非此世之人,灵魂来自明末那风雨飘摇、命如浮萍的岁月,但历经海上生死、朝堂风波,早已将身边这些同伴视作此生最珍贵的依靠与至亲。她听着姐姐们的议论,温婉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恬淡而坚定的笑容,轻声道:“姐姐们去哪,小倩便去哪。能亲眼见得这海内承平、百姓安居的盛世光景,于小倩而言,已是前世修不来的福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力量,让人心安。

计议已定,六人轻车简从,并未摆出光禄大夫巡查的仪仗,只带了数名身手矫健、心思缜密的护卫和两名稳妥的仆从,便悄然离开了依旧喧嚣的京城,一路东行。官道是用三合土夯实后又覆以碎石的,平整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行。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辚辚声响。

道上商旅络绎不绝,载着货物的驼队、马拉的大车、挑着担子的行商,以及乘坐着各式车辆的旅客,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大多数人脸上带着一种因生活有了盼头而生的从容与满足,少见愁苦之色。路旁的田畴里,庄稼长势喜人,村落中新建的瓦房也明显多了起来。这般景象,与戚睿涵初临此世时,所见到的土地荒芜、民生凋敝、甚至路旁时有饿殍的惨状,已是云泥之别,恍如隔世。这鲜明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这十数年来的巨大变迁,让马车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感慨万千。

不一日,车驾便进入了登州府地界。越是靠近沿海,空气中那股特有的、混合着海腥、盐粒、以及淡淡鱼虾气息的味道便越发浓郁,咸湿而鲜活,仿佛带着大海的呼吸。当马车终于驶入威海卫地界,在一处依山傍海、异常繁忙的渔港边停靠时,眼前的景象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让连日车马劳顿带来的些许疲惫一扫而空。

但见湛蓝的海湾如同巨大的宝盆,环抱着一片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的喧闹世界。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得密密麻麻,既有船首船尾高翘、线条流畅的传统福船、广船,也有若干船体更为低矮修长、舷侧开设炮窗、明显借鉴了西洋盖伦船或卡拉维尔船结构,却又保留了中式硬帆与部分装饰风格的新式海船夹杂其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象征着交融与变革的海上风景线。

码头上,人头攒动,声浪鼎沸。赤着上身、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力夫们,喊着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号子,合力将一箱箱贴着封条、标明产地的瓷器、茶叶、绸缎搬上等待远航的货船;另一边的卸货区,则同样忙碌,从刚入港的船上卸下一筐筐晒得干透的海鱼、海米、紫菜,以及来自南洋的胡椒、豆蔻、苏木,甚至还有几箱看起来是来自遥远印度的象牙和宝石。整个码头如同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在各个工头的指挥下,运转得秩序井然,充满了新生的、蓬勃的生命力。

戚睿涵几人衣着虽力求简朴,仅是寻常富家子弟的装扮,但那份经由见识、学识与不凡经历淬炼出的气度,却如同明珠蒙尘,难掩其华。很快,便引来了一位正在不远处监督装卸货物的老渔夫的注意。

那老渔夫看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皮肤是常年被海风浸染的深褐色,脸上皱纹深刻,如同被刀刻斧凿过一般,记录着与大海搏击的岁月。但他腰板挺直,眼神清亮有神,透着渔家人特有的坚韧与精明。

“几位贵人,面生得很,是来视察商埠的,还是来谈生意的?”老渔夫操着浓重的登州口音,上前几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询问道,神态不卑不亢。

戚睿涵心中微动,上前一步,刻意用略显生疏却依旧地道的登州家乡话笑着回应:“老丈好眼力。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算是路过家乡,特意停下来看看风光,瞧瞧亲戚。看这码头如此兴旺,船只往来如梭,老丈您的生意想必也红火得很?”

听到熟悉的乡音,老渔夫脸上那层面对陌生贵人时自然而然的戒备之色,顿时如春风化冰般褪去,笑容变得格外舒展实在。“哎呀,原来是京城回来的老乡。托陛下洪福,托朝廷新政的福啊。”他声音洪亮了几分,带着由衷的感慨,“自打永昌爷开了海禁,鼓励咱们跟番商做生意,咱这靠海吃饭的人家,日子可是真真儿的好过多了,像是拧开了苦井的塞子,一下子涌出了甜水。”

他伸手指着正在装船的一排排箩筐:“瞧见没?这些海米、虾皮、上好的紫菜,还有那边木箱里装的,是精心晾晒的海鱼鳌,以前呐,也就是在近海几个村镇卖卖,或是晒干了自家吃、顶多抵些税赋。现在可好了,都能装上这些能抗风浪的大海船,卖到吕宋、暹罗、爪哇去,听说还有更远的,叫什么泰西的地方!换回来的,可是响当当的银元,还有那些咱们这儿不长、却能让饭菜增味的香料玩意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繁忙的码头,脸上洋溢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不瞒几位老乡,家里前年新盖了青砖瓦房,再不怕台风天了。家里的小子,也送去了县里新开的社学认字念书,先生说这小子脑瓜还不笨。咱也不指望他一定能考个状元进士,将来哪怕能去市舶司做个书记,或者跟着官家、甚至民间商行的船队出海,见见这大海那边的世面,那也比我们这一辈死守在海边,强上天去了。”他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般光景,这般盼头,放在前明那会儿,倭寇横行、海禁森严的时候,老汉我便是做梦,也不敢做这么美的梦啊。”

这时,旁边一位正在灵巧地修补渔网的农妇,看样子是老渔夫的家人,也忍不住凑过来搭话,她嗓门亮堂,带着渔家女子的爽利:“可不嘛,这位官人您是不晓得,以前咱们这海边人家,最怕的就是倭寇。那是真真的提心吊胆,夜里听到狗叫都得爬起来看看。有点值钱的东西,恨不得埋在地里,哪敢像现在这样摆在明面上。现在好了,听说那日本国如今对咱们大顺恭顺得很,年年都来朝贡,倭寇?早八百年就没影儿了。咱们这渔船,晚上都敢在近海下网,心里踏实得很,就盼着个好收成。”

老渔夫连连点头,补充道:“是啊,不光是倭寇,连那些零星的海盗也少多了。听说朝廷的威武水师,前两年刚在西洋那边,剿灭了一股叫什么……‘海盗王’拉杰的巨寇,声势浩大,真是大快人心。如今这海路,不敢说一点风浪没有,但比起往年,那可是太平太多了,咱们跑船做生意,胆子也壮了。”

听着这些乡民们朴实无华、却饱含着生活质感的话语,感受着他们语气中那份发自内心的安宁与希望,戚睿涵与身旁的五位女子相视而笑,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沉甸甸的成就感在胸中悄然涌动,涤荡着曾经因改变历史而深藏的不安与疑虑。

历史的车轮,在这里的确是被他们合力撬动,拐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那曾经困扰大明东南沿海数百年的倭患痼疾,那海禁政策带来的窒息与困顿,以及那片在另一个时空曾笼罩神州大地的、来自北方的阴云与随之而来的屈辱,似乎都在这喧嚣鼎沸的码头空气中,在这普通渔夫饱经风霜却充满希望的笑容里,真正地烟消云散了,化为了眼前这派生机勃勃的图景。

离开喧闹的渔港,六人商议后,决定前往昆嵛山一行。昆嵛山乃胶东名山,素有“仙山之祖”的美誉,山林幽静,洞壑深邃,景色秀丽,正是观察远离海岸线的内陆山民生活的好去处。车马循着渐趋崎岖但依旧修缮良好的山道前行,但见两旁山峦叠翠,秋色点染,已有片片红叶夹杂在苍松翠柏之间,如同画家不经意间挥洒的朱砂。溪流潺潺,其声清脆,偶有山鸟啼鸣,更显空山幽静。山麓地带,几处炊烟袅袅升起,白墙灰瓦的村落依山傍水而建,鸡犬之声相闻。

他们寻了一处位于山腰、看起来颇为干净宽敞的农家乐借宿。这农家乐的主人是位姓胡的老农,年约五旬,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听闻有京城来的客人,热情地迎了出来,将院落打扫得更加整洁。院子颇大,一角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垒得像座小山;屋檐下,则挂满了一串串红艳艳的辣椒和饱满结实的大蒜头,在秋阳下散发着浓郁的辛香;几只肥硕的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觅食,一切都充满了田园生活的安逸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