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无垠的蓝色洋面,如同一条无边无际的巨幅绸缎,在永昌十一年秋日略显温和的阳光下,铺展至天际线的尽头。阳光碎成万千金鳞,在水波间跳跃闪烁,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海天一色,那蓝是如此的纯粹、深邃,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吸纳进去。大顺航队的旗舰“伏波号”巨大的船身如同移动的城堡,坚固的船首劈开白色的浪花,如同犁铧在深蓝色的土地上耕出一道蜿蜒扩散的痕迹,哗哗的水声持续不断,是这旷阔天地间最恒久的乐章。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站在船舷旁戚睿涵略显疲惫却充满期待的面庞,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也被吹得有些凌乱。
一个半月的航行,目之所及几乎只有这单调到令人心悸的蓝。偶尔掠过的海鸟或跃出水面的鱼群,都能引起水手们一阵小小的、压抑着兴奋的骚动,随即又迅速归于漫长的沉寂。单调的航程磨砺着耐心,也积蓄着对未知陆地的渴望。储存的淡水开始带上木桶的味道,腌肉和硬饼干是主食,新鲜果蔬早已成了记忆中的奢望。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被海风侵蚀的痕迹和长期漂泊的倦怠。
这天清晨,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海雾尚未完全散去,了望塔上传来一声声嘶力竭却又充满狂喜的呼喊,那声音穿透层层帆索和海风,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陆地,前方看到陆地了!”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荡了整个船队。原本规律运作的船只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甲板上迅速挤满了从各个舱室涌出的人影。戚睿涵、白诗悦、袁薇、刘菲含、董小倩、刁如苑六人也快步走出略显憋闷的船舱,凭栏远眺。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紧张、期待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远方,在海平面与晨曦薄雾交织的地方,一条墨绿色的线终于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从一抹模糊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沉郁、不断横向延展并增高。那不再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而是坚实、沉默、带着原始生命力的真实存在。新大陆。
水手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相互拥抱,甚至有人跪在甲板上,感谢妈祖或各方神佛的庇佑。数月漂泊的艰辛,对故乡的思念,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眼前这片坚实的土地所抚慰。
朱成功站在主舰楼上,手扶栏杆,一向沉稳如山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那笑容里包含着作为统帅的巨大压力和此刻成功的欣慰。甘辉、施琅等将领则迅速从最初的激动中恢复,开始低声发出各种指令,水手们奔跑着调整帆向,测量水深,准备应对靠近陆地时可能出现的浅滩或暗流,整个船队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
“我们……真的到了?”白诗悦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抓着戚睿涵的胳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虽早已从戚睿涵和袁薇那里听过这片土地的存在,无数次在地图和沙盘上推演过它的轮廓,但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亲眼看到那传说之地从海中升起,依然感到心潮澎湃,一种跨越时空的晕眩感包裹着她。
袁薇站在她身旁,深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风,那风里除了熟悉的咸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泥土和森林的清新气息。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这就是哥伦布发现的‘新世界’……我们脚下,或许是亘古以来从未有华夏之人踏足的土地。”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片绿色,在追寻着某种历史的轨迹。
刘菲含则更显理性,她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拿出硬皮笔记本和特制的炭笔,依靠在栏杆上,开始快速勾勒远处海岸线的轮廓,同时记录下当前的风向、水流速度和肉眼观测到的植被特征,口中低语,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植被茂密,以高大乔木为主,地势从海岸线看似乎较为平缓,有河口冲击的迹象,适合登陆建立初步据点。”
董小倩手握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节清晰,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逐渐清晰的海岸线,身为武者,她对未知环境保持着本能的戒备,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引起她的注意。刁如苑则安静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目光深邃地评估着这片土地,茂密的森林在她眼中可能意味着珍贵的木材资源,平缓的河口岸边或许能建立港口,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潜在的商业价值和开发成本。
随着船队缓缓靠近,海岸的细节愈发清晰。茂密的原始森林如同无边无际的绿色绒毯覆盖着大地,又像是沉默的绿色巨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巨木参天,藤蔓缠绕,充满了蛮荒的生命力。然而,就在这片看似纯粹原始的景象中,几座突兀的建筑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那是一些简陋的木结构房屋,样式带着明显的欧罗巴风格,陡峭的斜顶是为了应对可能的积雪,粗糙的烟囱里甚至还有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袅袅升起,显示着人烟的存在。
朱成功眉头微蹙,举起手中的黄铜望远镜,仔细观测了片刻,然后放下,对走到他身边的戚睿涵等人说道:“元芝,你看那几处屋舍,似是泰西样式,绝非土人所建。”他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戚睿涵心中了然,那片房屋的出现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他点头道:“大帅明鉴。泰西诸国,如西、葡、荷、英等,自哥伦布发现此地后,竞相扬帆而来,建立据点,掠夺资源,已有数十年乃至近百年。看来,我们并非首批访客,此地已有恶邻盘踞。”他用了“恶邻”一词,显然对欧洲殖民者的行径早有耳闻。
这个发现让刚刚还沉浸在发现“新大陆”喜悦中的众人,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这片土地并非想象中的无主之地,至少,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并且看样子来者不善。空气中欢庆的气氛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和警惕。
朱成功沉吟片刻,果断下令船队在离岸一段安全距离下落锚,巨大的铁锚带着锁链的哗啦声沉入海底。他派出数艘装备了小型佛朗机炮和火铳的舢板,由经验丰富的老将甘辉带领一队精锐士兵先行探路,戚睿涵等六人以及通译何斌、向导维克托·霍尔也随艇前往。他们刻意避开了那些欧式建筑所在的方向,选择在一处看似平静、拥有平缓沙滩和淡水河流入海的海湾登陆。
当小艇冲上潮湿的沙滩,船底与砂砾摩擦发出嘎吱声,众人依次踏足这片陌生而坚实的土地。脚下传来的稳定感与船上持续的摇晃感截然不同,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依托。沙滩上散落着贝壳和枯枝,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岸边植物特有的清香。
然而,这片土地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就在甘辉指挥士兵们建立临时警戒圈,戚睿涵等人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奇特的植被时,一队穿着鲜艳红色军服、手持火绳枪的士兵从森林边缘快步走出,呈半圆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是一名神色倨傲的年轻军官,高鼻深目,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胡子,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扫了一眼甘辉、戚睿涵等人明显不同于欧洲人的东方面孔和装束,尤其是他们身后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号衣、精良的燧发铳和冷峻的气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傲慢所取代。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大英帝国的领地!”军官用英语高声喝道,语气极为不善,同时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士兵们哗啦一声举起了火绳枪,枪口对准了登陆的队伍。
通译何斌连忙上前,试图用在大顺沿海较为通用的葡萄牙语进行沟通:“我们是来自东方的船队,并无恶意……”但对方显然听不懂葡萄牙语,只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用英语嚷嚷着:“说人话,我听不懂你们的鸟语,立刻离开这里!”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顺军士兵们也立刻举铳相对,双方剑拔弩张。甘辉脸色阴沉,手按在了刀柄上,他虽然听不懂英语,但对方的态度和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白诗悦和袁薇对视一眼,主动从人群中走上前。白诗悦用清晰而流利,带着些许古典韵味的英语回答道:“尊敬的军官先生,我们是来自东方大顺帝国的使团,奉我国皇帝之命,远航至此,旨在探索未知世界,与各方友好通商,传播文明。”她的声音不高,但在紧张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的英语如此流利,让那名英国军官明显愣了一下,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白诗悦和袁薇,似乎难以理解为何这些“东方人”,尤其是女性,能说如此标准的英语。
“大顺帝国?”他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显然这个国名在他的知识范畴之外,“我不管你们来自什么顺还是逆,这里是詹姆士顿,是我们英国国王陛下特许的弗吉尼亚殖民地。这里不欢迎外人,尤其是你们这些黄种人,请你们立刻退回到船上去,否则,”他加重了语气,威胁意味十足,“我们将视你们为入侵者,并采取一切必要手段!”
袁薇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与白诗悦并肩而立,她的语气平和,但带着一种经过现代学术训练的逻辑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力度:“阁下,请冷静。这片大陆广阔无垠,资源丰富,并非任何一国所能独占。我们跨越重洋,航行万里,带来的是和平与友谊,旨在互通有无,促进了解,而非争夺土地。贵国在此建立据点,我们表示尊重,但也请尊重我们基于同样探索精神而航行至此的权利。武力对抗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军官似乎被袁薇沉稳的气度和话语中的逻辑所慑,又或许是对这支装备精良、纪律严明到令他暗自心惊的“东方军队”有所忌惮,语气稍缓,但态度依旧强硬:“女士,你的英语很好,但道理在这里行不通。这里是殖民地,有殖民地的规矩。没有总督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登陆和活动。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请你们立刻退回船上,离开这片海域,这是最后警告!”他身后的士兵们配合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维克托·霍尔,那位在英国加入航队的年轻向导,此时也赶紧上前用英语补充交涉,试图缓和气氛,强调大顺使团的和平意图和强大的实力,希望对方不要轻启战端。但那军官态度坚决,甚至不耐烦地示意维克托闭嘴,他身后的士兵们手指已经扣在了火绳枪的扳机上。
在后方小艇附近观察的朱成功看到情况不对,对方敌意甚重且难以沟通,便示意甘辉暂时后退,避免在情况不明时发生直接冲突。他沉声道:“既然此地已有主,且蛮横无理,我天朝上国,不与其一般见识。另寻他处登陆便是,不必在此徒耗口舌。”
戚睿涵也赞同道:“大帅所言极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情况未明,不宜与这些欧洲殖民者发生冲突。我们另觅良港便是。”
于是,在英军士兵们警惕甚至带着挑衅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探路队伍保持着防御阵型,缓缓退回到小艇上,划离了海岸,返回了停泊在深水区的伏波号。第一次接触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旗舰,朱成功立即召集众将和戚睿涵等核心人员到指挥舱商议。粗糙的海岸图铺在桌面上,上面标记着刚刚观察到的英军据点和他们尝试登陆的地点。
“看来泰西人在此经营已有时日,且戒备心极重,视此地为禁脔,排外性很强。”朱成功指着地图说道,手指划过海岸线,“我们对此地水文、地形、敌情均不了解,强行在此登陆,恐陷入被动。向南航行一段,寻找无人或土人友好之地登陆,站稳脚跟再图后续。”
“大帅英明,”施琅附和道,“我军远来,疲敝未消,当以立稳根基为要。与土人结交,获取补给和信息,方为上策。”
船队再次起锚,巨大的风帆吃满了风,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向南行驶了约莫十几里路。一路上,众人在船上仔细观察,最终找到了一处看似荒僻、没有欧式建筑踪影的河口地带。这里森林更加茂密幽深,河水浑浊泛黄,注入海中,形成了一片水势相对平缓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某种野花混合的奇异香气,浓烈而原始。各种从未听过的鸟鸣兽吼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充满了未知的生机与危险。
再次放下小艇,众人小心翼翼地踏上这片真正的“新”土地。松软的河滩泥地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茂密的灌木丛和高达数丈的乔木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刘菲含立刻开始采集土壤和植物样本,董小倩和几名士兵护卫在她周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幽暗的丛林。
然而,渴望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没走多远,一阵凄厉的哭喊、粗暴的呵斥声以及皮鞭抽打的脆响,顺着林间的微风隐约传来。声音来自森林深处,带着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