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没有叫他平身,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如同审视一个陌生的、且令他极度失望的罪囚:“米桂琦,你不在京城述职,未经朕的允许,也无任何公文往来,私自跑到这青州来,所谓何事?莫非这青州,有什么让你割舍不下、连朝廷法度和朕的信任都可以抛诸脑后的东西?”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钉在米桂琦的心上,也敲打在周围所有官员的耳膜上。
米桂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身下的尘土里。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那尾音处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喉咙间的哽咽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与挣扎:“回陛下,臣在青州办案期间,偶然结识一西域女子,名唤古丽努尔。她……她与臣同出西域,流落至此,孤苦无依。臣怜其遭遇,加之……朝夕相处,情投意合,便应允纳她为妾。此次前来,是想……是想将她妥善安置,接回京城。”他这番说辞,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但在此情此景下,在帝王盛怒的威压之下,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虚弱。
“偶然相识?情投意合?”李自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米桂琦,又转向一旁依旧跪伏在地的卫曼福,意有所指,语气愈发森寒,“从京城到青州,数百里之遥,你星夜兼程,只为安置一个‘情投意合’的妾室?米桂琦,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吗?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偶遇’吧?卫曼福,此事你可知情?这古丽努尔,又是何来历?”
卫曼福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语气诚恳得近乎卑微,带着哭腔:“回陛下,古丽努尔姑娘确是下官早年在外任职时,于路上收留的孤女,见她精通音律,身世可怜,无依无靠,便一直留在府中做个侍女,教习些歌舞。她与米大人相识,确是机缘巧合,下官绝无任何安排。下官若知今日之事会引得米大人行差踏错,触怒天颜……下官当初就是心肠再软,也万万不敢收留啊。陛下明鉴!”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言语间甚至带上了几分受害者的委屈与后怕,仿佛一切过错皆因他当初不该有的善心。
李自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卫曼福那听起来天衣无缝、实则经不起推敲的辩解,对身旁的侍卫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去,把那个古丽努尔给朕带过来,立刻!朕要亲自问话!”
片刻后,古丽努尔被两名侍卫带到了众人面前。她穿着一身色彩艳丽的西域风格衣裙,料子虽不华贵,却将她窈窕的身姿勾勒得恰到好处。容颜娇媚,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碧绿的湖水,此刻这湖水中却漾满了惊惧、不安与一种异样的、近乎固执的坚定。她跪在米桂琦身边不远处,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裙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古丽努尔,”李自成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那帝王的威压却丝毫未减,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朕来问你,你与米桂琦相识,果真是机缘巧合,两情相悦,而非受人指使,刻意接近?”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哪怕是最轻微的肌肉抽动。
古丽努尔抬起头,目光快速而隐晦地扫过米桂琦,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紧张、痛苦、自责与近乎哀求的神色,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咬了咬饱满的下唇,留下浅浅的、泛白的齿痕。再抬头时,她的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勇敢,那异域口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回禀伟大的皇帝陛下,民女与米大人相识,确是偶然。民女……民女身份卑微,如同草芥,蒙米大人不弃,真心相待。民女仰慕米大人人品才学,米大人亦不嫌弃民女出身,待民女以真心,两情相悦,确是发自肺腑,绝非受人指使。民女愿以性命担保!”她的汉语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但字句清晰,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城门口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自成眉头皱得更紧,这女子的坚决和那种为情豁出一切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一个弱质女流,在帝王威仪和森严气氛之下,稍加恐吓便会吐露实情。“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他声音转冷,如同寒冬腊月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来人,将此女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朕要看她能嘴硬到几时!”
侍卫应声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架起古丽努尔。古丽努尔没有挣扎,只是在被拖走的那一刻,再次回头深深看了米桂琦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不容置疑的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凄然与无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板子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城门口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起初,古丽努尔还强忍着,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被强行掐断的闷哼,后来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那呻吟声依旧带着倔强,没有哀告。那一声声压抑的痛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米桂琦的心上。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紧闭,但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已然渗出血丝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正承受着何等酷刑。
米桂琦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板子仿佛不是打在古丽努尔身上,而是打在他的灵魂上。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阻止这一切,将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脑海中闪过的某些画面和威胁,又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缚住。三十大板打完,古丽努尔已是奄奄一息,后背衣裙渗出暗红的血迹,人昏死过去,被侍卫像拖破布口袋一样拖了回来,毫无生气地丢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张娇媚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沾满了尘土和汗水。
“用水泼醒,继续问!”李自成面沉似水,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这女子的硬气,远超他的预料,让他既恼火于她的固执,又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非简单的圈套,这背后纠缠的情与利,恐怕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古丽努尔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幽幽转醒。她的眼神涣散了片刻,才重新聚焦,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汗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水,浸湿了鬓发,黏在脸颊上,显得无比狼狈凄惨。但她的眼神在接触到米桂琦那充满痛苦、怜惜与自责目光的刹那,依旧倔强地亮了一下,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却依旧坚持着最初的供词,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民女……与米大人……两情相悦……无人指使……求陛下……明鉴……成全……”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再次昏厥过去。
戚睿涵在一旁静静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米桂琦在古丽努尔受刑时,身体因为极力克制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呼喊和阻止而剧烈颤抖,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挣扎,以及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受苦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深深的自责。
他又看到卫曼福,虽然一直低着头,一副惶恐不安、不忍卒睹的模样,时不时还用袖子擦拭一下根本没有泪水的眼角,但那偶尔从低垂的眼帘下快速闪过的眼神,以及那在他看向昏死的古丽努尔和痛苦的米桂琦时,微微扬起又迅速压下的嘴角,却没能完全逃过戚睿涵锐利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是一丝计谋得逞般的、阴冷的得意,仿佛在欣赏一出自己精心编排的好戏。
“陛下,”戚睿涵上前一步,低声对李自成说道,声音沉稳而冷静,只有两人可闻,“臣观此情形,或许……最初卫曼福确有利用古丽努尔设局之意,想要借此拉米桂琦下水,以便在赈灾案中脱身或攫取利益。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米桂琦年轻,未经情事,与这古丽努尔朝夕相处,或许在接触之中,假戏真做,互生情愫,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古丽努尔宁受重刑也不改口,若非用情至深,甘愿为对方牺牲一切,便是受了极大的、关乎性命的威胁。但从她看米桂琦的眼神,那其中的情意不似作伪,以及米桂琦此刻肝肠寸断的反应来看,目前看来,更像是前者。”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只是,这情之所起,是发于纯粹的本心,还是源于最初的算计与安排,如今已是难分彼此,纠缠不清了。米桂琦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故而行为失常,铸成大错。”
李自成沉默了片刻,戚睿涵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剥丝抽茧,不无道理。这或许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测。这并非简单的美色陷阱,而是情与权交织的罗网。但他作为皇帝,需要考虑的远不止男女之情。米桂琦的失职已成事实,罔顾朝廷法度,私自离京,此风绝不可长。无论原因为何,都必须受到严惩。他转而看向一直跟在米桂琦身边,协助查案的鲁元浑和王茂祝。这两人是刑部派出的干吏,算是中立人员,他们的证词至关重要。
“鲁元浑,王茂祝,你们二人一直跟随米桂琦查案,他在青州期间,可有何异常举动?与这古丽努尔是如何相识交往的,细细报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鲁元浑和王茂祝对视一眼,皆露出努力回忆和些许不安、犹豫的神色。
鲁元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语气谨慎:“回陛下,米大人初到青州的前六七日,勤勉公务,夙夜在公,每日都与卑职等一同巡查灾情,审讯相关吏员,查阅卷宗,事必躬亲,一切如常,甚至比寻常钦差更为辛劳急切,欲早日查明真相。直至第七日傍晚,卫知府以地方风俗为由,坚持设宴为米大人接风洗尘,米大人推辞不过,最终独自前往赴宴,直至傍晚方归。自那日后……米大人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属,后续几日多是命卑职等代他巡查各处粥厂、安置点,他本人则……时常独处书房,或……或言称需体察更细微的民情,时常独自外出,行踪……卑职等职位低微,也不敢过多探听。”
王茂祝补充道,语气更为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卑职等只知米大人那日后似乎常去卫知府府上商议公务,具体所为,与何人交往,米大人未曾向我等提及,卑职等亦不便询问。至于古丽努尔姑娘,卑职等也是直到今日陛下问起,才知她与米大人……有如此渊源。”他的话语留有余地,并未直接指证什么,但意思明确,米桂琦在接触卫曼福和可能接触古丽努尔之后,行为确实脱离了正常轨道,变得不同寻常,且有意回避了随行人员。
两人的证词,虽然模糊,未能提供米桂琦与古丽努尔交往的直接证据,却从侧面印证了米桂琦在青州后期行为确有异常,并且这种异常的时间点与卫曼福的宴请、与频繁前往卫府高度重合,这无疑加重了卫曼福在此事中的嫌疑,也使得米桂琦“情难自禁”的说法有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起点。
李自成听完,脸色更加阴沉,如同此刻青州城上空积聚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乌云。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的米桂琦,又看了一眼始终低眉顺眼、姿态卑微却难掩那份老谋深算精明的卫曼福,心中已然明了。青州这潭水,比想象的要深要浑。米桂琦或许真的对那西域女子动了真情,但他私自离京,行为失当,罔顾法度,辜负圣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而卫曼福,无论他最初是否指使了古丽努尔,其心可诛,其行可疑,在这赈灾案和米桂琦失常事件中都绝不可能如他表现的那般清白无辜,他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编织着看不见的网。
“够了。”李自成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法宣泄的怒意,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充满算计与痛苦的迷雾,“此案疑点重重,绝非区区纳妾那么简单。戚睿涵!”
“臣在。”戚睿涵肃然应道,心知关键时刻到来。
“朕命你暂留青州,彻查此案。所有相关人等,上至卫曼福家眷,下至府衙胥吏,乃至这古丽努尔的来历背景、与卫府关联,皆需严加审讯,细细查证,不得遗漏任何蛛丝马迹。将米桂琦、卫曼福,以及一干涉案人犯,全部给朕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臣,领旨!”戚睿涵深深一揖,声音坚定而沉稳。他知道,一副沉重而复杂的担子落在了自己肩上,不仅要查明米桂琦私自离京的真相,理清这纠缠的情丝与阴谋,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揭开青州赈灾案可能隐藏的更深黑幕,以及卫曼福在这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
皇帝的銮驾没有多做停留,在沉重得几乎凝固、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启程,返回京城。留下了满地狼藉、人心惶惶,以及一个更深的、等待揭开的谜团。青州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浓重得化不开,寒风卷过空旷的场地,带着呜咽之声,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城池上空酝酿、积聚。而光禄大夫府六人之前的担忧,已然成了现实的第一步,并且正朝着更复杂、更严峻的方向发展。
米桂琦的命运,青州案的真相,乃至可能牵涉出的更多官场隐秘与党争倾轧,如今都系于戚睿涵接下来的调查之上。他望着銮驾远去的烟尘,又回身看了看那座在阴沉天幕下沉默而阴郁的青州城,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