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青州烟云(1 / 2)

光禄大夫府的庭院,在永昌十一年四月的微寒中,显得格外幽深。几株晚梅倔强地依偎在嶙峋的假山旁,枝头缀着稀稀疏疏的残蕊,在料峭春风里吐露着最后一丝冷香,那香气若有若无,仿佛也沾染了这庭院主人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疑虑。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脆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努力驱散着自门窗缝隙渗入的、属于早春的最后一丝寒意。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围盆而坐。他们刚刚结束了对近日朝中最为引人注目的米桂琦青州赈灾一案的讨论,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凝重。

刘菲含轻轻放下手中那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白瓷盏底与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微微蹙着眉,那双习惯于在实验室和数据中寻找逻辑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洞察细微的光芒。“……如此说来,米钦差这次差事办得,表面上是风光圆满,揪出了商征贸这个蛀虫,得了陛下褒奖,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哦?菲含觉得何处不对?”戚睿涵闻言,将目光从跳动的火焰上移开,转向刘菲含。他刚从宫中回来不久,身上还带着宫禁之地的肃穆气息,虽也参与了今日对米桂琦述职的评议,却并未如刘菲含这般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潜藏在表象之下的涟漪。

刘菲含沉吟片刻,似在脑海中仔细回放今日大殿上的场景,组织着语言:“今日他在殿上回话,言语固然清晰,条理也算分明,引用的数据、列举的证供都无可挑剔。但……他的眼神,偶尔会游移,尤其是在陛下嘉奖之时,非但没有喜色,反似有瞬间的恍惚。气息也比往日略浮,不似他平素那般沉静如水。尤其是当陛下看似随意,实则犀利地问及青州吏治细节,譬如府库日常稽查流程、卫曼福知府过往考绩时,他虽有问必答,应答如流,却少了几分我们之前在他处理兖州案时看到的那种深入剖析、直指核心的锐气,倒像是……心思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回答流于表面,只求稳妥。”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观他面色,虽经修饰,但眼下仍能看出些许青影,精神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不像是办妥了大案、卸下重担后的如释重负,反像是经历了什么耗神费力、难以安眠之事。”

袁薇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接口道:“菲含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那个同知商征贸,认罪认得未免太过爽快,几乎是将所有罪责一肩扛下,对于挪用、转卖九成赈灾粮饷至松江之事供认不讳,账目、人证皆指向他,他却绝口不提上官卫曼福是否有失察之责,甚至连一句‘未能及时察觉’之类的场面话都没有。这不合常理,底下人如此胆大妄为,近乎掏空了青州赈济之根本,他一个主持日常政务的知府,怎能全然脱了干系?仿佛那卫曼福是透明人一般。”

白诗悦伸出纤长的手指,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盆中通红的炭块,几点火星随之飘起,又迅速湮灭。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确定:“或许……那卫曼福确实手腕高明,将自己摘得干净?米钦差毕竟年轻,官场历练尚浅,被他那副恭顺勤勉的样子蒙蔽了也未可知。”

董小倩缓缓摇了摇头,她历经世事变迁,从明末江南的烟雨到如今大顺京城的繁华,看问题的眼光更为通透。“官场之上,盘根错节,上下其手乃是常态。商征贸若非得了某种默许,乃至是更明确的指使,岂敢轻易动用那九成粮饷?如此巨量,绝非他一个同知能独自遮掩过去的。米桂琦此番只拿下商征贸,却未能动卫曼福分毫,甚至连一丝怀疑都未曾公开表露,要么是确实证据不足,拿他无可奈何,要么……便是他自身有了顾忌,投鼠忌器,不得不就此止步。”

刁如苑经营商海多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与交易,她冷静地分析道:“米桂琦出身将门,其父米喇印将军素以刚直不阿着称,家教应当不差。他此前在兖州案中表现出的定力,连当地豪强精心准备的美人名画都未能动摇其心志,可见并非轻易能被财物美色打动之人。卫曼福若想用寻常手段拉他下水,恐怕难以奏效。除非……他找到了米桂琦真正的弱点,或者说,投其所好,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或者最渴望、最不设防的部分。”她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戚睿涵听着众人抽丝剥茧般的分析,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窗外,一阵风吹过,拂动晚梅的枝条,几片花瓣无声飘落。“菲含观察入微,所言非虚。米桂琦今日状态,确与往常不同。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眉头微蹙,“缺乏实证,我等也不好妄加揣测。但愿他只是连日奔波,劳累过度,加之年轻,骤然面对陛下垂询有些紧张,而非……卷入了更深的漩涡。”他话虽如此,但心中那缕不安却如同窗外渐起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偏向於人们不愿见到的方向。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五天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北京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旋即迅速被铅灰色的暮霭吞噬。一封加急奏报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宁静。户部右侍郎杨山松步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宫禁长长的甬道,额角带着细汗,入宫觐见李自成。他带来的消息令人错愕:刚刚因功受赏,被陛下亲口勉励的钦差米桂琦,未向任何上官告假,亦无公文备案,竟于昨日傍晚独自一人,轻车简从离开了京城,看其出城方向,竟是又往青州去了。

“私自离京?去青州?”李自成闻奏,猛地从御案后抬起头,眉头瞬间锁紧,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云,殿内的气压仿佛也随之降低。“他这是要做什么?青州案不是已经了结,奏捷的文书墨迹还未干透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

杨山松跪在下方,感受到皇帝语气中的寒意,身体伏得更低,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惶恐:“回陛下,臣……臣亦不知其详。只是……据一些未经证实的坊间传闻,米大人在此次视察青州期间,似乎……似乎纳了一房妾室。或许……他是心系佳人,故而情难自禁,私下前往相会?”他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试图为这匪夷所思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纳妾?”李自成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气,“即便纳妾,何不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将人接回京城府邸安置?如此鬼鬼祟祟,私自离岗,视朝廷法度为何物?视朕的褒奖为何物?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愤怒之余,皇帝那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敏锐直觉,却让他立刻察觉到事情绝非“纳妾”二字那么简单。米桂琦是他亲自提拔、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意在将其培养成肃清吏治、革除前明积弊的一把利刃。若他真在此刻沉迷女色,甚至因此擅离职守,那不仅是个人失德,更可能意味着青州案背后尚有未曾揭露的隐情,而米桂琦本人,或许已经陷入了某种精心布置的、难以脱身的罗网。这让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戚睿涵!”李自成沉声唤道,语气不容置疑。

“臣在。”戚睿涵应声出列,心中也是一沉。光禄大夫府暖阁中的担忧,竟如此快地成了现实的第一步。

“你随朕即刻出发,亲赴青州。不必声张,轻装简从。朕倒要看看,米桂琦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青州府衙,又是怎样的龙潭虎穴!”皇帝的决心已定,他要亲自去揭开这层迷雾,看看他亲手挑选的这把“利刃”,是否已然锈蚀,或者,已为人所控。

皇帝的銮驾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必要的侍卫和戚睿涵等近臣,在渐深的夜色中悄然离开了北京城。车轮碾过官道的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一路向南。车厢内,李自成闭目不语,脸色阴沉如铁,搭在膝上的手指时而收紧,时而松开,显露出内心极不平静。戚睿涵亦沉默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刘菲含那洞察细微的分析、董小倩那通透世情的判断,以及米桂琦往日那年轻而充满锐气、在兖州案中面对诱惑毫不动摇的面容。他无法将那个形象与为美色擅离职守的糊涂官员轻易重叠,这让他心中的疑虑如同车外弥漫的夜色,愈发浓重。

抵达青州地界时,已是次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不见一丝阳光。旷野里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尘土和枯草,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滞的压抑。远处的青州城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轮廓显得模糊而沉重,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青州知府卫曼福早已得到快马通报,率领府衙一众属官,在城门外躬身迎候。他依旧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官袍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惊讶,仿佛对皇帝的突然驾临毫无准备,却又努力维持着地方大员的体统,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用力的躬身,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臣青州知府卫曼福,率青州府衙上下,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伏在地,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喘息,听起来情真意切,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让人探不清底细。

李自成并未让他立刻起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他以及他身后一众低垂的头颅上缓缓扫过,那目光冰冷而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剥开他们恭敬的外壳,直视其灵魂深处。他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冷峻如这阴晦的天气,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卫曼福,米桂琦何在?”

卫曼福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恭敬地回答:“回陛下,米钦差……米大人他……他身体略有不适,正在城内驿馆歇息。臣这就派人去请……”

“身体不适?”李自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中的讥讽如同冰锥,“哪来那么多废话?马上给朕叫来。朕要在此地,立刻见他!”他刻意强调了“此地”和“立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那股帝王之怒虽未完全爆发,却已让周遭空气都仿佛冻结。

卫曼福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连声应道:“是,是,臣遵旨,臣万死。”他连忙示意身边那个一直垂手侍立、眼神精明的中年心腹管家卫雍,低声急促地吩咐了几句,语速快而含混。卫雍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向城内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城门洞深邃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黑暗。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城门口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动旗帜和官员们官袍下摆的猎猎声响,以及一些人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却又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李自成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城门之内,仿佛要将那幽深的门洞看穿。戚睿涵则静静观察着卫曼福及其属官的神情,他看到卫曼福虽然低着头,但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偶尔极快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皇帝的背影,又迅速收回;他身后的几名属官,有的面色发白,额头见汗,有的则眼神游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这些细微的反应,都被戚睿涵一一收入眼中。

终于,米桂琦的身影出现了。他快步从城门内走来,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和虚浮,身上穿着常服,衣衫略显凌乱,衣带甚至系得有些歪斜,仿佛刚刚匆忙套上,发髻也不似平日那般一丝不苟地齐整,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垂落在额前和鬓角。

他的脸上带着匆忙与惊惶交织的神色,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干裂,眼神在与李自成冰冷目光接触的刹那,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垂了下去,不敢直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语不成句:“臣米桂琦,叩见陛下。臣……臣不知陛下驾临,接驾来迟,望……望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