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雨丝风片(2 / 2)

场面一时颇为“感人”,几个围观的百姓甚至开始低声啜泣,口中念叨着“青天老爷”、“活菩萨”。卫曼福这才直起身,眼眶微微发红,不断向那些富户作揖感谢,声音哽咽:“多谢,多谢诸位高义。青州百姓,必不忘诸位今日活命之恩。本官代全城军民,拜谢诸位!”

米桂琦在一旁静静看着。卫曼福这番表演,情真意切,逻辑清晰,既点明了利害关系(覆巢无完卵),又激发了乡土情谊,手段确实老辣。看到富户们“踊跃”捐款,看到卫曼福那微红的眼眶和诚挚的感谢,米桂琦心中对他的观感又好了几分。或许,此人虽曾犯错,但确已洗心革面,有心为民做事,而且能力不俗。青州灾情虽重,若有这般尽心竭力的知府,又有士绅支持,或许真能挺过去。

然而,也许是连日奔波劳累积累的疲惫骤然袭来,也许是方才吃下的粗硬饼食确实不太好消化,在体内引起了不适,更主要的是,上次刑伤留下的隐患,在这站久之后,被情绪稍稍放松的间隙,猛地发难。米桂琦正凝神观察着这“感人”的募捐场面,腰间猛地一阵剧痛袭来,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扎入了骨髓,又像是被人用力拧断了筋骨。那疼痛如此剧烈,让他眼前瞬间一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鼻尖上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他只觉得双腿一软,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大人!”身旁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助理鲁元浑和王茂祝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急忙抢上前,牢牢扶住了他几乎瘫软的身体。

卫曼福也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脸上那悲天悯人的表情瞬间转为真实的惊愕与关切,他快步从木台上下来,冲到米桂琦身边,满脸焦急:“米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他看清米桂琦惨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定是路途劳顿,引发了旧伤。快,快扶大人回府衙后宅歇息!”他当机立断,指挥着手下衙役帮忙搀扶,又对身边一个心腹衙役急声吩咐道,“快,骑马去,请西街的魏天南魏大夫。就说有京城来的贵人突发急症,旧伤复发,请他务必带上金针药材,速来诊治。快去!”

米桂琦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回到了卫曼福早已安排好的住所——府衙后身一处独立的小院落。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舍略显陈旧,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床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倒也符合卫曼福一贯的“清廉”形象。他几乎是被半扶半抱地放到床上,只能无力地趴伏着。那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一波强过一波,侵蚀着他的意志,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咚咚的狂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提着一个古旧的药箱,在卫曼福的亲自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老者目光清亮,步履沉稳,正是卫曼福口中的青州名医魏天南。

魏天南也不多言,只是对屋内众人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床前。他先净了手,然后示意鲁元浑等人帮忙,轻轻解开米桂琦的腰带,撩起后襟,露出腰背部位。只见那旧伤处肌肤颜色略显深暗,甚至微微有些凹陷。魏天南伸出布满老茧却稳定的手指,在米桂琦腰背几处穴位和旧伤周围仔细按压、捻动,时而询问痛感的具体位置和性质。他的手法娴熟而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

诊断片刻后,他沉声道:“大人此乃陈年瘀血阻滞经脉,未曾彻底化散,加之连日劳累,风寒邪气乘虚侵袭经络,以致气血不通,不通则痛。幸未伤及肝肾根本,骨骼亦无大碍。待老朽为大人行针疏导,通经活络,再辅以活血化瘀、散寒止痛的药石外敷内服,可缓其剧痛。”

说罢,魏天南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灯焰上仔细燎过消毒。他凝神静气,手法精准而迅捷,将一根根银针依次刺入米桂琦腰背部的肾俞、命门、腰阳关等要穴。起初是尖锐的刺痛,但随着魏天南手指轻捻,缓缓提插,一股温热的气流开始随着银针的转动在米桂琦体内滋生、流转,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春风化开。那温热的气流所到之处,原本僵直痉挛、剧痛无比的肌肉筋膜渐渐松弛、舒展开来,那股钻心的疼痛感显着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和微微的麻痹感。米桂琦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行针约莫半个时辰,魏天南才将银针一一取出。他又从药箱里取出几贴膏药,在灯上略微烤化,贴于米桂琦的伤处,膏药散发着浓烈的草药气味。接着,他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写下一张药方,递给鲁元浑:“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七日。切记,服药期间,需静养,避风寒,忌食生冷油腻。”

米桂琦感觉身体轻松了大半,虽然仍有些虚弱乏力,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已然消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魏大夫真乃神医也。针下病除,多谢救命之恩。”

魏天南收拾着药箱,谦逊地摆摆手:“大人过奖,老朽不过是尽医者本分,因势利导而已。大人年轻,底子好,方能见效如此之快。只是这陈年旧伤,最忌反复。日后还需仔细调养,切忌过度劳累,尤其注意腰腹保暖,莫再受寒湿侵袭。”

这时,卫曼福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真诚的笑容:“看到大人面色转好,下官这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魏大夫是我青州第一妙手,尤其擅长金针渡穴,治疗这等旧日痼疾,有他出手,必无大碍。”他将那锦盒轻轻放在米桂琦的床头,“这里是一些应对急痛的丸散,名为‘舒筋定痛散’,是魏大夫根据古方,精选地道药材精心配制的,药性温和却见效颇快。大人随身带着,若路途之上,或办公之时再感不适,可取一丸,以温水送服,能暂缓疼痛,支撑一时。”

米桂琦看着那做工精致的锦盒,心中涌起一股真实的感激。人在病痛脆弱之时,最易被这种细致的关怀打动。但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钦差的职责和原则,想起了临行前陛下和父亲的叮嘱——官场险恶,步步惊心,切勿因小利而失大节。他挣扎着,在鲁元浑的搀扶下坐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与坚定。他正色道:“卫知府,魏大夫,二位盛情,本官心领,感激不尽。然,本官身为钦差,代天巡狩,职责所在,一言一行皆需谨守朝廷法度,绝不能平白收受地方官员及所属赠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魏大夫今日诊金、药费,理应由本官支付,按市价结算,分文不可少。”说着,他便示意王茂祝去取他的随身盘缠。

魏天南闻言,连忙摆手,面露难色:“大人,这…这如何使得?老夫…”

卫曼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表情,但那表情瞬间便被更深的敬佩所取代,他笑道:“大人清廉自守,严于律己,下官敬佩。实在是令我等待地方官汗颜。既然如此,下官也不便强求,以免玷污大人清名。只是这‘舒筋定痛散’,确是为大人病情所备,乃应急之物。若大人坚持不受,下官心中难安。若大人坚持要付,不若…就按这些药材的成本价结算如何?也让魏大夫不至于太过为难,也好让大人用得安心,不致因小失大,耽误了病情和公务。”

米桂琦闻言,沉吟片刻。他看了看脸色诚恳的卫曼福,又看了看一旁有些局促的魏天南,觉得此法倒也两全。既坚持了原则,又不至于显得不近人情,耽误了病情也确实影响查案。他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卫知府之言。”随即让王茂祝按照市价,甚至刻意比市价略高一些,将今日的诊金和药钱(包括那盒“舒筋定痛散”的成本费)一并付与了魏天南。魏大夫推辞不过,见卫曼福微微颔首,最终只好收下,连声道谢。

米桂琦这才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坦然地将那个锦盒收好,放入随身行囊之中。又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身体气力恢复了不少,虽腰背仍有些酸软,但已无大碍,米桂琦便起身,婉拒了卫曼福留他在府衙歇息的提议,在鲁、王二人的陪同下,坚持返回了城内的官方驿馆。他需要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里,仔细梳理今日的所见所闻,思考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卫曼福表现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但这本身,是否就是一种不寻常?

送走米桂琦后,卫曼福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并未回后宅,而是径直来到了府衙深处的书房。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随着灯火微微晃动。

青州同知商征贸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不安,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迎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府尊,这米桂琦,”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看来真是块难啃的骨头,油盐不进啊。钱、色、古玩字画,兖州赵在武用过的那些法子,对他似乎都毫无效果,碰了一鼻子灰。这次我们精心安排的富户捐款,场面做得十足,他虽未明确反对,却也未见多么热络嘉许,只是冷眼旁观。方才连魏大夫的几丸药,他都坚持要付钱,分文不欠…这…这简直像是铁板一块,毫无破绽可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赈灾的窟窿…”

卫曼福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夜色如墨,浓郁得化不开。旱风依旧在呜咽着,吹动着窗外几丛半枯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人的心。冰凉的夜风灌入,带来一丝泥土的腥气,却吹不散书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沉默了良久。商征贸站在他身后,不敢再出声,只能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的呜咽。

油灯的光芒将他半边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脚镣在阴影中偶尔相碰,发出极其细微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人,就有癖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百态的冷峭与疲惫,仿佛不是在回答商征贸,而是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圣贤亦不能免俗。孔圣人好礼乐,孟夫子善养气,皆有所好。所谓无欲则刚,世上真有几人能做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显得幽深难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找不到突破口,不是因为他没有弱点,而是因为我们…还没能触碰到他心坎里最柔软、或者最渴望、最执着的那一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如同老猎手般的耐心与算计。

“继续看,继续等。是人,总会露出痕迹的。他年轻,有抱负,想做事,这就是机会。他伤未愈,这就是弱点。一次试探不够,就两次。一种方法不行,就换一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风声里,“吩咐下去,一切按计划进行,对钦差大人的起居照料要‘无微不至’,但不可过分,要恰到好处。他想要看什么,就让他看,只是…要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

商征贸似懂非懂,但见卫曼福如此镇定,心中稍安,连忙躬身:“是,府尊,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

卫曼福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更加深沉了,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将整个青州城都吞入了腹中。只有风声依旧,时紧时慢,如同这乱世低回的叹息,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黑暗中缓缓蔓延。这漫漫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