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雨丝风片(1 / 2)

永昌十一年四月的北京,春日正好,总带着几分北地特有的疏朗。天色碧蓝如洗,阳光透过初生的嫩叶,在光禄大夫府邸后花园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几株垂柳依偎在假山旁,柳絮如雪,随风漫舞,有的悄然落于廊下,有的沾上行人的衣襟,更有些调皮地钻入凉亭,在石桌茶盏间盘旋。

凉亭之内,六人围坐。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淡淡的茶香与园中花草的清气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然而,亭中的气氛却不如这春日景致般和缓。

开口的是刁如苑,她今日穿着一身苏绣月华锦衫,虽是企业女老板,眉宇间却仍留着几分书香门第的雅致,只是那双凤眼中闪烁的光芒,透露出经年累月与人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与审慎。她并未立刻饮茶,只是用指尖轻轻捏着细白瓷的茶盏,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润触感,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的高墙,看到千里之外的青州。

“这米桂琦二下山东,”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是龙潭还是虎穴,可真不好说。”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那个青州知府卫曼福,我总觉得不简单。比起兖州那个蠢钝如猪、只知道横征暴敛的赵在武,此人显然更懂得韬光养晦,也更善于伪装。赵在武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卫曼福…却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坐在她对面的袁薇,今日一身淡青色素面长裙,清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双手捧着茶盏,指节微微泛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接口道:“苑姐所言极是。他在陛重新爬起来的,这番经历本身就容易博人同情和信任。若这一切真是装的,那此人的心机…未免太深了些。”她想起听闻中卫曼福在御前涕泪交下、痛陈己过的场景,心底便升起一股寒意。

戚睿涵靠在亭柱上,穿着一身湖蓝色直裰常服,姿态看似放松,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不时闪过的精光,显露出他内心的关注。他穿越至此,历经波折,助大顺定鼎天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大学生,深知官场之险恶,人心之难测。他接口道,声音平稳:“关键是米桂琦。他年轻,有锐气,有抱负,经兖州一案,算是亲眼见过贪腐的狰狞,但也因此受了刑,吃了苦头。这次再去,面对的又是卫曼福这样一个精于揣摩人心的老吏…”他轻轻摇头,目光投向亭外纷飞的柳絮,仿佛在那一片迷蒙中看到了那个年轻钦差的身影,“希望他经过上次一遭,能更沉稳些,少些书生意气,多些审慎周详。此去青州,查案尚在其次,首要的是守住本心,平安归来。”

刘菲含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细长树枝,无意识地在旁边一个小型沙盘上划拉着清晰的几何图形——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她是理科生,坚信逻辑和证据,对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本能感到有些隔阂。此刻,她抬起头,推了推并不存在眼镜的鼻梁,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理性分析意味的语调说道:

“从行为逻辑上分析,卫曼福目前的举动,无论是主动召集富户捐款,还是接待钦差只用粗茶淡饭,都严格符合一个清廉、勤勉、勇于任事的地方官员形象。在没有确凿的、经得起检验的证据之前,我们无法,也不应断定他一定有罪。”她顿了顿,树枝在沙盘上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坑,“米桂琦此去,只要控制住自己,不受任何形式的诱惑——无论是金钱、美色,还是言语奉承,理论上应该不会出问题。他的弱点在于经验不足和刑伤未愈,但只要保持警惕,卫曼福也难以找到突破口。”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但人心…毕竟不是数学公式,变量太多,情感、偏见、甚至一时的身体不适,都可能影响判断,引入难以预料的误差。”

依偎在戚睿涵身边的白诗悦,穿着一身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衣裙,容颜娇美。她听着众人的分析,纤长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闻言柔声道:“菲含说的是理,但苑姐虑的也是情。这官场上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只盼这米大人能像睿涵说的,守住本心,莫要被表象迷惑,平平安安地回来,把青州的实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让朝廷早日赈济灾民。”

一直安静聆听的董小倩,此时才缓缓开口。她穿着藕荷色杭绸褙子,气质温婉如水,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然浊水之下,往往暗流汹涌。米大人年轻气盛,怀揣着一腔忠君爱民的热血,恐难识破那等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的全部手段。卫曼福既能从低谷爬起,必有其过人之处,或善于隐忍,或工于心计。我等在此猜测、担忧,终究是隔岸观火,无济于事。如今,唯有静待青州的消息,盼能早日云开雾散。”

众人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他们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繁华的屋宇楼阁,越过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被旱魃肆虐和重重疑云笼罩的青州城。那沉默之中,蕴含着无声的牵挂与隐忧。

与北京城的春和景明、柳絮纷飞截然不同,此时的青州府,仿佛被天地遗弃。烈日当空,炙烤着干裂的大地,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灰蓝色,见不到一丝云彩。官道两旁,原本应是绿意盎然的田野,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龟裂的黄土,枯黄的禾苗无力地耷拉着,如同垂死的病人。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带来一股泥土的腥燥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官道上,行人稀少,偶尔可见面黄肌瘦的灾民,拖着沉重的步伐,眼神空洞麻木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车马。他们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衣不蔽体,裸露的皮肤在烈日下呈现出不健康的黑红色。几个孩子蜷缩在路边的土坡下,脑袋显得格外大,眼睛凹陷,肋骨根根可数,如同饥饿的雏鸟。就连守城的兵丁,也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号衣,瘦骨嶙峋,持着长矛倚在城墙根下的阴影里,眼神涣散,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被这无情的旱灾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驶近青州城门。马车颠簸得厉害,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枯燥的辘辘声。车厢内,年轻钦差米桂琦正襟危坐,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苍白的脸色,透露着他的不适。腰背处传来阵阵隐痛,那是上次在兖州查案时,被狗急跳墙的赵在武私自动刑留下的旧伤。虽经调养,但连日奔波劳累,加上马车颠簸,此刻那旧伤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筋骨。他强忍着那股钻心的酸痛,伸手掀开车帘一角,仔细观察着城内的景象。

青州城内,更是一片萧条。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关门歇业,门板上落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行人面色菜黄,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警惕与惶然。偶尔有卖儿鬻女的,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街角,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所见情形,比朝廷奏报中描述的“旱情严峻,民有菜色”更为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知府卫曼福率领州衙一众属官,早已在略显破败的府衙前等候。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下摆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踝处那副醒目的铁镣,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哐啷”声,摩擦着地面,在这寂静压抑的府衙前显得格外刺耳。他看到钦差车驾,立刻迎上前来,面容沉痛中带着几分憔悴,对着刚下车的米桂琦深深一揖,几乎要将腰弯到地上:“钦差大人一路辛苦,远道而来,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恕罪。下官无能,致使青州百姓受此百年不遇之大灾,生灵涂炭,更劳陛下挂心,遣大人亲临督察,下官…下官实在是惭愧万分,无地自容。”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听起来情真意切。

米桂琦忍着腰痛,虚扶一下,语气尽量平和:“卫知府不必多礼,更不必过于自责。天行有常,非人力可逆。灾情如火,本官奉旨而来,是为查明实情,协助赈济,共度时艰。往后诸多事务,还需卫知府及诸位同僚鼎力相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卫曼福脚上的镣铐,那沉重的铁环与磨损的官靴形成鲜明对比,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能时刻以此自省,提醒自己曾犯的过错,这份决心,倒也不易。只是…这镣铐是否太过刻意了些?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旋即被对方那沉痛的表情和眼前严峻的灾情所掩盖。

接风宴设在府衙的偏厅,果真如卫曼福此前所奏报和外界传闻的那样,皆是粗茶淡饭。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几样清炒的时蔬,看起来油水很少;一盆汤,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点零星的菜叶;主食则是掺着明显麸皮的糙米饭,颗粒粗糙,色泽暗淡。卫曼福面有愧色,搓着手道:“委屈大人了。府库早已空虚,赈济灾民尚且捉襟见肘,下官也只能以此粗陋之物待客,实在是…汗颜无比,还望大人海涵。”

米桂琦神色不变,反而主动拿起一个粗粮饼,掰开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饼子很硬,带着麸皮的粗糙感和一丝淡淡的霉味,他艰难咽下,随即摆摆手,正色道:“卫知府何出此言?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如今青州百姓食不果腹,嗷嗷待哺,我等朝廷命官若在此锦衣玉食,觥筹交错,成何体统?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寒了百姓之心?”他对卫曼福这番“表面功夫”至少是满意的,这符合一个清廉官员应有的做派。

用罢这顿简单的、甚至有些难以下咽的饭食,卫曼福便主动提出陪同米桂琦即刻视察城内灾情。他似乎急于向钦差展示青州面临的困境和他本人的勤勉。他们一行人首先来到了城内一处较大的灾民聚集点——原本是城隍庙前的空地,如今搭满了歪歪扭扭的窝棚,由破席、烂木和茅草拼凑而成,勉强遮阳,却难避风雨。空气中混杂着汗臭、污物和草药的气味,令人作呕。许多灾民或坐或卧,眼神呆滞,看到官服到来,也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连起身的力气都匮乏。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群“贵人”。

卫曼福一路介绍,语气沉重,对聚集在此的灾民大致数目、每日施粥的次数与数量、药材短缺的具体情况、乃至病患的人数与主要病症,似乎都了如指掌,应对清晰,数据详实。他甚至还指着几个蜷缩在角落的老弱,向米桂琦解释他们来自哪个乡镇,家里情况如何,显得十分关切。米桂琦仔细听着,不时询问几句,卫曼福皆能对答如流。

随后,他们行至一处较为宽敞、人流稍多的街口。这里,卫曼福早已命人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并召集了城中尚未逃离的几位颇有家资的富户。卫曼福步履沉重地登上木台,那脚镣声在相对安静的街口显得格外清晰。他环视台下寥寥无几的民众和那几位穿着绸缎、但面色也不甚好看的富户,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却又充满了恳切:

“诸位乡绅父老!青州,乃我等桑梓之地,祖辈坟茔所在,血脉相连!如今遭此百年不遇之大难,百姓流离,饿殍遍野,守城将士亦饥肠辘辘,难持戈矛。卫某深知,连月灾荒,诸位家业亦受波及,营生艰难。”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痛,“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青州城破,流民四起,烽烟遍地,诸位纵有万贯家财,又岂能安守?卫某在此,非以知府之身份命令,而是以同乡之谊,以青州子弟之名,恳请诸位!看在同乡之谊,看在朝廷法度,更看在自身身家性命之上,慷慨解囊,助青州,助这满城百姓,渡过此次难关!”说着,他竟对着台下那几位富户,以及周围聚拢过来的零星百姓,深深地、长时间地躬身长揖不起。

那几位富户似乎早已被说服,或是迫于形势,或是真有几分乡谊,见状纷纷上前,拱手表态,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府台大人言重了。保境安民,我等责无旁贷。我张记布行,捐白银一万两,用于购粮赈灾!”

“我李记粮行,也捐一万两。虽库中存粮无几,但愿倾尽所有!”

“我王家药铺,捐八千两,外加库存治疗风寒、腹泻之药材若干,即刻便可送至粥厂!”

“我梁某人也捐八千两,愿与青州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