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赃款疑团(2 / 2)

李自成的心,随着邓林铮的每一个字,猛地往下沉,如同坠入了无底冰窟。动用大刑,皮开肉绽都不改口……这在以往他经历或听闻的案件中,实属罕见。难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米桂琦那看似正直不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贪婪的心?年轻人的定力与原则,终究还是敌不过真金白银的巨大诱惑,在抵达地方,面对实实在在的权力与金钱的腐蚀时,迅速沦陷了?他的脸色不受控制地渐渐阴沉下来,看向米桂琦的目光中,那丝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信任,开始急剧消退,被浓重的失望与帝王特有的猜疑所取代。证据,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对米桂琦不利。

“米桂琦。”李自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愈发沉重的帝王威严,以及那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失望,“邓卿所禀,你可听清了?动用大刑亦不改口,你,还有何解释?”

米桂琦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如同金纸,但他的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仿佛要将这公堂的虚伪与黑暗一同焚尽:“陛下!严刑拷打之下,何求不得?他们既然敢联手构陷于臣,自然早已料到会有刑讯一环,必然事先串通好了所有供词细节,深知一旦有人扛不住刑罚改口,所有人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之罪,故而只能咬紧牙关,死扛到底,此乃显而易见的道理。臣请陛下传召臣之随行助理、书记官鲁元浑上堂,他日夜跟随臣左右,可证明臣在兖州一切所为,绝无半点虚假!”

李自成目光微动,并未立刻表态,但略微颔首的动作示意了允许。很快,年轻的书记官鲁元浑被带了上来。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尚带稚气,身穿青色低级官袍,此刻见到堂上这等肃杀凝重的阵仗,尤其是端坐上方、不怒自威的皇帝,显得十分紧张,脸色发白,行礼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仪态依旧努力保持着官员应有的规矩与一丝不苟。

“鲁元浑,”李自成直接问道,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年轻人,“你随米钦差在兖州这些时日,可见他有何异常之举?可有私下收受他人财物,或与堂下这富商顾秀品等人,有过任何私下往来?”

鲁元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平稳清晰:“回禀陛下,微臣鲁元浑,自随米大人离京之日起,至米大人被拘押前,几乎日夜不离左右,协助处理文书,记录行程。微臣可以性命担保,米大人绝无任何受贿之举,更不认识那顾秀品!”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具体细节,语速放缓但条理清晰:“抵达兖州第二天晚上,驿馆之中,确有一名叫潘秋烟的女子,自称是因故被妓家老鸨驱赶,无处容身,不知如何混过了驿馆守卫,强行闯入米大人房中,言辞暧昧,欲……欲与米大人同宿,以期庇护。米大人当即严词拒绝,并立刻唤来护卫,将其逐出驿馆,未曾有半分犹豫与滞留。此事当晚值守的驿丞与护卫皆可作证。”

他继续陈述,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次日傍晚,毕颙通判确实曾到访驿馆,并非公务,而是携了一幅据说是前朝古画《女史箴图》的摹本,言称是偶然所得,知米大人雅好书画,特来请教鉴赏。其言语间,多有暗示欲将此画赠予米大人之意。米大人非但未收,反而当场沉下脸来,斥责其行为不当,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公务为重,岂可沉溺于此等玩物丧志之事?后更下令,将此画交由微臣,于次日公开在城中寻一信誉尚可的当铺变卖,所得银钱,悉数购入粮食,在城西灾民聚集处设一粥棚,专用于赈济灾民。此事当时经手变卖的当铺掌柜、负责采购粮食的衙役,以及许多曾在那粥棚领取粥饭的兖州百姓,皆可作证。米大人若真有心贪墨,又何必行此变卖贿物、公之于众、用以赈灾之举?这于情于理,皆不合逻辑!”

鲁元浑的证词清晰明了,细节详实,尤其是变卖古画公开赈灾一事,时间、地点、人物、经过皆有据可查,与赵在武等人单方面的指控形成了鲜明的、有力的对抗。若米桂琦当真有心贪墨,悄悄收下那价值不菲的古画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将其变卖并用以赈灾,这无异于自曝其短,绝非贪官所为。

李自成听完鲁元浑的陈述,久久沉默不语,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堂下的赵在武和喻兴伟脸色明显变了变,相互交换了一个更加不安的眼神,喻兴伟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反驳或解释什么,但在李自成那沉凝如山的气势下,终究没敢出声。

此刻,被带下去用刑的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四人,又被衙役们拖了回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行走艰难,脸上、手上可见明显的伤痕,显然受刑不轻。被粗暴地按倒在地时,几人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然而,当他们接触到李自成那深邃莫测的审视目光时,竟又挣扎着,用虚弱但异常一致的口吻,重复着之前的供词,咬死是向米桂琦行贿,并且米桂琦已经收受。

真相,仿佛被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雾牢牢笼罩。两边证词截然相反,一方有“确凿”的物证(银票)和看似统一的人证(顾秀品及众官员),另一方则提供了具体的行为事实和潜在的旁证链条(拒绝女色、变画赈灾)。李自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心力交瘁。这种官员之间的相互倾轧、罗织罪名、结党营私,是他自起事以来最为厌恶,却又在立国定鼎之后,不得不时常面对、甚至深陷其中的丑陋局面。帝王之术,在于权衡,在于判断,但有时,尤其是在证据相互矛盾时,判断变得异常艰难。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脸色苍白却目光倔强如初的米桂琦,又掠过跪伏在地、伤痕累累却咬死不松口的毕颙等人,最终,落在了那箱依旧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银票上。目前看来,指向米桂琦受贿的证据链(银票实物、顾秀品指认、多名官员众口一词)似乎更为“完整”和“坚硬”,而鲁元浑的证词虽极具说服力,指向米桂琦的清白,但在缺乏直接推翻对方指控的铁证的情况下,仍显得有些“单薄”。作为皇帝,在无法立刻辨明真伪的情况下,他必须做出一个暂时稳住局面、以观后效的决定。

“邓林铮。”李自成终于做出了决断,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与果决,这冷硬之下,或许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将米桂琦……拿下,剥去官服,暂押兖州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此案,由你继续主持审讯,深挖细节,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米桂琦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的悲愤,那是一种信念几乎崩塌的绝望。他试图再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臣遵旨。”邓林铮毫无感情地应道,一挥手,两名身材魁梧的衙役面无表情地上前,毫不客气地摘去了米桂琦头上的乌纱帽,粗暴地剥下了他那身代表身份与责任的绯色官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随即,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向公堂之外拖去。

“陛下,臣冤枉,兖州百姓还在受苦啊,陛下——!”米桂琦的呼喊声,带着无尽的冤屈与不甘,在空旷的公廨内回荡,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一声声“天日昭昭”的余音,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自成揉了揉愈发胀痛的眉心,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跪在地上、面色悲戚的鲁元浑道:“鲁元浑,米桂琦既已收押,清查赈灾粮款账目之事不可一日停滞。朕命你,暂代钦差随员之职,协助邓大人,继续清查兖州府及下属各县赈灾粮款账目,一应文书档案,皆需仔细核对,不得有误。”

“微臣……领旨。”鲁元浑跪地接旨,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使命感与沉重感。

处理完这些,李自成站起身,不再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对戚睿涵简单说道:“睿涵,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回京。”

离开兖州城,踏上返京的官道。初春的北方原野,本该是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时节,但沿途所见的景象,却依旧带着灾后未能完全恢复的狼藉与萧条。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一些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百姓,在田间地头艰难地挖掘着野菜,或是佝偻着身躯,修理着在去岁寒冬与动荡中被损坏的农具、房屋。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看不到多少对未来的期盼。车驾辘辘前行,卷起淡淡的尘土,车厢内,气氛沉默得近乎凝固。

李自成靠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壁上,闭着双眼,似乎是在养神,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捻动佛珠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戚睿涵坐在他对面,目光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略显凄凉的景象,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回放着公堂之上那一幕幕场景——米桂琦悲愤的眼神,鲁元浑坚定的证词,赵在武等人虚伪的表演,顾秀品颤抖的身躯,以及那箱在烛光下冰冷刺眼的银票。

官道不算平坦,车驾微微颠簸着。良久,戚睿涵终于收回目光,转向依旧闭目不言的李自成,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笃定:“陛下,臣这一路细思,愈发觉得兖州之事,仍有诸多未解疑点,缠绕心头,难以释怀。”

李自成并未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的“嗯”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其一,”戚睿涵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动机与行为之矛盾。若米桂琦真有心贪墨,他抵达兖州后,最合理、最安全的行为,应是与此前负责赈灾的赵在武等人同流合污,利用钦差身份为他们掩盖罪责,从中分润利益,或至少默许他们的行为,以求相安无事。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雷厉风行,立刻开始核查账目,这本身就是触动对方利益、引火烧身之举。此为一不合常理。”

他稍稍停顿,继续道:“其二,具体行为之悖论。米桂琦若贪财,为何要拒绝毕颙送上的、价值连城的古画?若他好色,为何要将主动投怀送抱的潘秋烟立即逐出?反而将到手的‘贿物’古画变卖,所得款项并非私吞,而是大张旗鼓地用于设立粥棚,公开赈济灾民。这哪里是贪官的行径?这分明是急于做出实事、收揽民心、甚至不惜得罪地方官场的‘清官’所为。贪官求利,首要在于隐匿,岂会如此招摇?此为二不合常理。”

“其三,”戚睿涵的目光变得锐利,“证据链之脆弱。赵在武等人指控米桂琦索贿,除了那箱由顾秀品送入京城的银票和顾秀品本人的口供外,拿不出任何米桂琦亲笔书写的索贿信件、字条,或者可靠的、非他们利益共同体的旁证。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他们自己人的证词之上。而那个顾秀品,堂上表现惊慌失措,眼神游移,言语结巴,其证词可信度,实在令人存疑。反观米桂琦与鲁元浑,其所言拒女色、变画赈灾之事,皆有具体时间、地点、人物可查证,并非空口无凭。”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凝重:“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刑讯之下的‘铁板一块’。毕颙等四人,分开关押,动以大刑,皮开肉绽之下,供词竟能毫厘不差,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除非……他们早在行事之前,就已预料到可能有今日,对好了所有细节,并且深知此事关系身家性命,一旦有人扛不住招供,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故而只能拼死坚持。这更像是一个组织严密、计划周详的阴谋团体,而非一群被钦差胁迫、不得已行贿的乌合之众。臣的感觉……米桂琦绝非受贿之人,其年轻气盛,行事或有不周,招致地方势力忌恨,但品行应无大瑕。此案,定是兖州官场某些人,为自保而发起的、针对清查的栽赃陷害。而且,其背后恐怕还牵扯到更深的利益网络,甚至……朝中是否有人暗中呼应,亦未可知。绝非兖州一府官员所能独立策划并执行得如此周密。”

李自成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温润的紫檀木念珠,速度时快时慢。戚睿涵的分析,句句在理,逻辑清晰,直指核心矛盾,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同样的怀疑。但作为一国之君,他不能仅凭个人的感觉、下属的推断,以及那些看似合理却无法立刻证实的疑点来做出最终裁决。兖州官场如此铁板一块,竟敢联手构陷钦差,并且能在严刑之下不改口,其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隐藏在更深处的保护伞或利益共同体,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远比兖州城外的春寒更加凛冽。此案,已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贪墨或受贿案,它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考验,考验着新生的大顺王朝的吏治,考验着他这个皇帝的掌控力。

“朕知道了。”良久,李自成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便不再言语。

车驾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木质车轮碾压着路面,发出单调而重复的轱辘声。戚睿涵知道,皇帝需要时间独自思考和权衡。朝堂局势,地方势力,新政推行,边境安宁……无数纷繁复杂的事务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略显荒凉的大地。心中那份对于米桂琦清白的信念,并未因皇帝的暂时沉默而动摇,反而愈发坚定。同时,一股对于兖州这重重迷雾背后真相的强烈探寻欲望,以及一种欲将这庞大帝国肌体上滋生的毒瘤彻底清除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悄然滋长,愈发强烈。他明白,这场围绕赈灾与贪腐、清廉与阴谋的较量,显然才刚刚拉开序幕,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远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