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看着羊羽沉稳的眼神,其中没有丝毫敷衍,只有磐石般的笃定。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对着柜员点点头:“……好,取五万。”
点钞机发出单调而迅疾的“唰唰”声,一沓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从柜台窗口递出。阿来、吉克木呷、沙马日火……每人五万。沉甸甸的现金入手,那厚实的触感,那真实的重量,瞬间驱散方才的焦虑与虚幻感。汉子们脸上重新绽出笑容,虽仍带着紧张,却是属于收获的、踏实的笑容。他们笨拙地将钱塞进随身的旧布包、外套内袋,紧紧捂着,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剩下的钱该如何是好?这个念头依旧萦绕在阿来心头。他抱着鼓囊囊的布包,目光下意识地再次追随着羊羽。
羊羽并未走向任何柜台,而是径直迈向大厅一侧挂着“客户经理”牌子的办公室。他轻敲房门,很快,一位身着合体西装、约莫四十岁上下、气质精干的男子开门相迎。羊羽低声与他交谈几句,经理的目光迅速扫过抱着现金、站在大厅略显局促的阿来等人,脸上立刻浮现出专业而高效的理解神色,连连点头。
不到十分钟,经理亲自走出,身后跟着两名年轻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手中各提着几个崭新的手提箱。箱子不大,四四方方,外壳是坚固耐磨的深灰色工程塑料,边缘镶嵌着闪亮的银色金属包边,透着一股冷峻的科技感。箱体中央,一个黑色的密码锁盘格外醒目。
“羊总,林总,您看这样可否?”经理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恭敬,指着那些箱子,“这是我行专为高端客户临时存放贵重物品准备的便携式保险箱,航空铝内胆,密码锁,十分安全。按您要求,准备了五个,每箱装有266万。”
羊羽点头,目光转向阿来他们:“阿来,木呷叔,日火兄弟,每人都备了266万,把你们手上这些现金,都放进这种箱子里。密码你们自己设定,只有你们自己知晓。箱子你们自己提着走,这下总该放心了吧?现在你们随经理去刷卡办理手续。”
阿来看着那些泛着冷光的箱子,又看看自己怀里抱着的、被体温焐热的布包。布包软塌塌的,边缘甚至有些脱线,而那箱子,一看便是城里人用的物件,坚硬、结实,还带着锁。沙马日火第一个凑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箱子外壳,又试探性地按了按那个黑色密码锁盘,脸上露出惊奇又满意的神色:“这个……这个好!硬邦邦的,还有锁!”
“对,锁上,密码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林夕补充道,拿起一个箱子,在锁盘上快速拨动几下,示范道,“喏,这样转几下,设好数字,就锁死了。要打开,还得输对这几个数字才行。”
这简直是为他们此刻强烈的不安全感量身定制的解决方案!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涌上阿来心头。他不再迟疑,立刻学着林夕的样子,将布包里那五沓崭新的钞票一股脑儿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塞进经理打开的一个保险箱里。深灰色的内衬柔软地包裹着钞票。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林夕的模样,在密码锁盘上郑重地拨动几下,设下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数字组合。当听到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确认音时,他心头那块高悬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吉克木呷、沙马日火和其他两名汉子也依样照做,各自将属于自己的那份现金珍而重之地放进属于自己的保险箱,笨拙却无比认真地设下密码。当最后一个箱子“咔哒”一声锁闭,五个黝黑的汉子不约而同地紧紧攥住提手上的金属横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沉甸甸的分量透过冰冷的提手传递到掌心,这是比刚才抱着布包更沉重、也更踏实的重量。他们彼此对视,脸上终于绽开毫无阴霾、如释重负的笑容。沙马日火甚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用彝语咕哝了一句,引来同伴们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
林夕站在卓玛身旁,静静看着这一幕。五个从大山走出的汉子,身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脚下是沾着泥点的胶鞋,此刻却如守护绝世珍宝的武士,紧紧攥着那代表现代工业设计的冰冷箱子。他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新奇、满足与巨大安心的神情,在银行明亮得近乎无情的灯光下,显得如此纯粹,却又与周围格格不入。
“看,”林夕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近乎只有身旁的卓玛能听见,“有些路,得他们自己一步步走。我们习以为常的‘数字’,对他们而言,远不如一个带锁的铁盒子来得实在。”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中没有评判,只有深切的共情与理解,“信任这张卡片,信任这个系统,需要时间。急不得。”
卓玛轻轻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睿智,看着沙马日火像抱着婴儿般小心翼翼调整箱子提手的位置,低声道:“是啊。这沉甸甸的箱子,锁住的是钱,开启的,却是他们一点点认识这个陌生世界的心门。这第一步,走得踏实,比什么都重要。”
羊羽已利落地办好手续,银行经理恭敬地递还证件。他转身,目光扫过五个紧紧攥着保险箱提手、如释重负的汉子,最后落在林夕和卓玛身上,微微点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已足够。他沉稳的声音响起:“好了,阿来,木呷叔,”羊羽站在车边,声音沉稳有力,“钱的事已妥善解决。接下来几天,你们先在酒店安心住下,好好休息,也领略一下锦城的风光。卓玛院长会安排人陪同你们,有什么需求,想去何处游览,都跟她说。”他稍作停顿,目光带着长者般的温和。
“阿哥!我们决定回山区了,谢谢阿姐和卓玛院长,”吉克木呷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彻底的放松与感激。沙马日火也抱着他的箱子,用力地“嗯”了一声。
“那就在这住一晚,明天再走,现在上车。”林夕说道。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凉爽的空调风徐徐吹拂。阿来抱着冰冷的保险箱,靠坐在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里,紧绷了近乎一整天的身体终于渐渐松弛。车窗外的街景飞速掠过,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反射着刺眼阳光,巨大的广告牌上闪动着他不认识的明星笑脸。这一切繁华、陌生且充满压迫感的景象,在车窗上流动、变形。阿来的目光有些失落地落在那些变幻的光影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低下头,下巴几乎抵在怀中保险箱冰冷的金属包边上。箱子很沉,压在腿上,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眼皮愈发沉重,视野里那些飞驰而过的流光溢彩渐渐模糊成一片朦胧光晕。意识沉浮间,羊羽最后那句“关于以后的路,关于那批石头”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困倦的脑海中漾起微弱涟漪。以后的路……会是怎样的呢?
车子平稳驶入蜀锦大酒店地下停车场。卓玛引领阿来他们下车,乘坐电梯直达客房楼层。当阿来踏入酒店为他安排的单人房间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锦城繁华的黄昏景致,车流如发光的长河。房间内的一切光洁得耀眼,柔软的白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他抱着箱子,宛如误入仙境的樵夫,一时不知该将双脚置于何处。他小心翼翼地将保险箱放在那张宽大得惊人的床上,仿佛这是房间里唯一属于他、能够安放的所在。
卓玛悉心地将房间各类设施的使用方法向阿来交代清楚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去,特意留出空间好让阿来能好好休息。阿来缓缓踱步至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眼神中满是痴迷,凝望着脚下这片灯火辉煌、如梦似幻的“海洋”。这外头的世界啊,是阿爸阿妈穷尽一生也难以想象的繁华盛景。
冰凉光滑的玻璃窗,如同一面澄澈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那略显模糊的身影:面庞黝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方才所经历巨大冲击留下的痕迹。眼神之中,震撼、茫然相互交织,而在深处,还隐隐藏着一丝对这陌生世界的向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玻璃。
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外面是车水马龙、喧嚣万丈的尘世,而里面则是安静得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声的陌生奢华之地。他的手指沿着玻璃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倒影中自己心口的位置。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保险箱沉甸甸的触感,以及……那块深藏在林夕手袋里,带着古老绿锈与神秘金芒的玛瑙所留下的冰冷幻影。这两者,一个沉重似石,承载着财富与生活的重量;一个神秘如谜,蕴含着未知与命运的馈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感知深处。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霓虹灯光愈发绚烂夺目。阿来并未开灯,而是任由城市那五彩斑斓的流光溢彩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就在这片寂静而梦幻的微光之中,他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保险箱,如同抱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蜷缩在柔软得仿若云朵的大床一角,缓缓沉入梦乡。那因身处陌生环境而紧锁的眉宇,在沉睡中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同样的城市灯火,也照亮了羊羽书房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这里没有酒店的奢华与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与木质家具的沉静气息。羊羽静静地伫立在窗前,背影笔直而挺拔。窗外,城市的光河川流不息,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浮华的夜景,投向了更为深远的地方。
书房的书桌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图纸。旁边摆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是林夕娟秀的字迹,详尽记录着初步的构想。图纸的中心,勾勒出一座建筑的轮廓,兼具现代简约的线条美感,又不失磅礴大气之势——这便是羽夕南红博物馆的雏形。建筑的主体结构已然清晰可见,但内部大片的展厅空间依旧留白,宛如等待着艺术家挥洒灵感的空白画布,正静静等待着被填充。
羊羽的指尖缓缓滑过图纸上那片最大的核心展厅区域。灯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闪烁,恰似点点星火。此时此刻,那四十五吨来自大凉山深处的南红玛瑙原石,在他的脑海中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它们不再仅仅是供交易的商品,而是大地历经亿万年岁月凝结而成的壮丽史诗,是见证阿来、沙马日火等一众山民命运转折的无声证物。这些原石,应当以最本真、最原生态的姿态呈现于世,带着矿坑独有的泥土芬芳,以及开采者辛勤劳作留下的汗渍,宛如地质剖面的切片,以最直观的方式,直抵每一个观者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