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总部内。
克劳斯所在大厅的形态,接近于某个北欧风情的高档社区活动中心。
地面铺设着浅灰色的环氧树脂,光洁如镜,能映出天花板上那些模仿天光的、巨大的矩形LEd灯板的模糊倒影。
餐桌是清一色的长方形。
桌面由厚重的、边缘圆润的白色热固性树脂制成;
桌腿则是拉丝不锈钢,与桌面的温润质感构成一种微妙的、经过设计的和谐。
这里甚至配置了娱乐设施。
在大厅的一角,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套音响系统。
那是一对麦景图(tosh)的后级功放,标志性的湖蓝色功率表在黑色玻璃面板后幽幽发光,驱动着两座与成年男子等高的、黑色钢琴烤漆饰面的b&w落地音箱。
音源则是一台古旧却保养极佳的卓然(thorens)td 160黑胶唱机。
克劳斯·施密特的位置,正处于其中一座音箱的侧前方,可被定为“皇帝位”的区域。
此刻,空气中流淌的,是一首经典的摇滚,crea乐队的《Sunshe of Your Love》
失真的吉他riff如同一匹彩色绸缎,在空间中翻滚、折叠,而贝斯则像一颗沉重的心脏,在绸缎之下有规律地、固执地搏动。
这是他自己点播的乐曲。
在这里,他们可以通过联系工作人员,申请播放那些被归类为“安全的、具有疗愈效果的”音乐。
这听上去像一个低劣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玩笑,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对此报以极高的热情。
任何旋律,哪怕是拙劣的,都可以是一种慰藉,一种对自我的彰显,对外界联系的确认。
系统每天会从所有申请中抽取五首进行播放——直到今天,在被关押的第十二天,克劳斯提交的选项才终于被纳入名单。
然而他此刻却发现,自己对这首歌并不满意。
问题不出在音响上——恰恰相反,是这套系统过于优秀了。
它将那个劣质数字音源中的所有瑕疵都毫无保留地、精准地放大了。
黑胶录制过程中未能完全滤除的低频噪音、母带处理时过于激进的压缩所导致的动态范围损失,以及高频部分那如同毛玻璃般的粗糙质感,此刻都变得纤毫毕现。
如同在一幅宏伟的油画上,能清晰看到画布本身的粗劣纹理。
那份本该浑然一体的和谐感,被这些细节无情地破坏了。
他有些想申请更换一首。
规则里没有先例,但想来有可能会被允许。
不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必须吃掉他的午餐。
克劳斯盯着面前餐盘里的食物看了很久。
那是一份厚实的、可以被描述为“由芝士、牛肉和面包组成的食物”的东西。
烤至金黄色的吐司之间,夹着融化的、色泽如同琥珀的切达芝士与一层肉眼可见其纤维质感的牛肉饼。
他很饿,腹中传来一阵阵空洞的、近似于痉挛的信号,但食欲却如同被潮水淹没的沙滩,只剩下湿漉漉的、了无生趣的平坦。
他觉得那芝士有股怪味。
那并非食物腐败的酸臭,而更接近于某种工具的味道,像是将一口许久未用、清洁不善的铁锅烧热后,所升腾起的那股混合着陈年油垢和清洁剂气味的、怪异的气息。
“有人想吃这个吗?”
他问,声音不大,刚好能覆盖他们这张六人长桌。
“看上去还行。”
一个声音回应道。
说话的是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他是简-皮埃尔(Jean-pierre),一位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证券经理,在不久前一场席卷全国的经济动荡中做出了灾难性的判断,最终倾家荡产,才勉强避免了牢狱之灾。
继而投身于起义。
“要换吗?”
克劳斯将目光投向对方的餐盘。
那是一幅令人费解的景象:两张颜色苍白的、表面布满细小气孔的圆形面饼,上面浇着一层深褐色的、如同原油般粘稠的糊状物;
旁边是一角苹果派,派皮上却散落着一些切得极碎的、半透明的白色颗粒,散发着一股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辛辣气味。
此外还有一小碟奇怪的蘸料。
“这是什么?”
克劳斯问道,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看上去……像是某种出自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的、不可名状的东西。
还有这个。”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蘸料。
“巧克力酱煎饼和,那叫什么来着,对,蒜蓉苹果派,还有贵州辣椒蘸料。”
简-皮埃尔解释道,语气里带着掩盖不住的迟疑,
“食品单里只有这一道标着‘中餐’,所以我就点了。”
一位和他一样,在每周菜单上勾选了错误选项的倒霉蛋。
克劳斯心想。
“我相信这一定不是什么正经食物。”
“来吧,换一下吧,伙计。”
简-皮埃尔恳求道,脸上露出期盼,
“我昨天就吃了这个,相信我,味道不差。”
“想都别想。”
克劳斯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沮丧的表情。
那丛浓密的胡须,都仿佛因为沮丧而耷拉了下去。
“乔尔呢?”
另一位同桌的囚犯忽然开口。
那是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士。
他的五官像是被随意地丢在一张过分拉长的脸上,没有任何一处可以被冠以“标准”或“和谐”之类的评语,却因此构成了一种廉价的、令人过目即忘的样貌。
他问起了乔尔——这同样是克劳斯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他的室友,乔尔·布兰登,在上午时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带走接受了会面。
其他人在午饭前半小时便陆续被送了回来,唯独乔尔没有。
直到现在,他的位置依旧空着。
“我从上午开始就没见过他,”
那个瘦高的青年回答,同时朝不远处的配餐桌瞥了一眼。
乔尔补充道:
“他被带去会面,就没回来过。不过,他的午饭照常供应。”
边上的两个囚犯闻言,凑过去确认了这一点。
乔尔的午餐很好认——独一无二的蔬菜沙拉与一份全麦恰巴塔面包。
只有他一位会点这道,据说是出于健康考虑。
“他那儿出了什么事吗?他们给了他条件,他接受了,然后被释放了?”
有人猜测。
“他是个固执分子。我想不会。”
“今天被约谈会面的,都是固执分子。”
人们轻松地讨论着。
这里的氛围确实不差。
虽然这是一个集中关押他们这些囚犯,并冠以“病人”之污名的处所,但伊米塔多公司的人却表现得彬彬有礼。
他们似乎仍然执着于程序上的某种合法合规,除了必要的威逼利诱,从未诉诸过暴力。
这在他们占据着绝对道德与物理优势,而对手任人宰割的情况下,极其罕见。
在这里,你只需要在被约谈后,签署一份协议,承诺放弃“不切实际的坚持”,承认病情并接受治疗方案,就可以在一周的“康复计划”后,直接离开,重新面对生活。
一小半的人在第一次约谈时就离开了,多数人在第二次。
两次之后仍然留下的,便被贴上了“顽固分子”的标签。
乔尔·布兰登就是其中之一,且是最顽固的那一派。
而克劳斯——他很特别。
他从未被约谈过。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些约谈的场面,且乔尔对其的态度极为恶劣。
但这些传闻,依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但现在,克劳斯感到了一丝烦闷。
他看到,那些早上同样接受了约谈的顽固分子,此刻都表现出一种极度的缄默,如同被抽走了声带。
没有人开口回应关于乔尔的疑问。
他们只是低着头,吃着各自盘中的食物。
一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