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
试衣间的帘幕被一只略带迟疑的手拉开。
就像揭开一尊即将公开展览的古董皇冠,既令人期待那惊世骇俗的轮廓,又畏惧一丝一毫的瑕疵,与其可能带来的失望。
阿比盖尔走了出来。
她身上原本那件来自A?a、刻意模仿着上流社会审美却又显得力不从心的连衣裙,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宛若由月光与阴影亲手缝制的杰作。
那是一件来自Schiaparelli高定工坊的无肩带晚礼服。
其主体面料是一种在不同角度下能折射出深邃靛蓝色光泽的真丝丝绒,质感近似深海哺乳动物在午夜时分刚刚破水而出的、湿润而光滑的皮肤。
礼服的上半部分是极为精准的立体剪裁,紧紧包裹着她的身躯,
胸口的设计则是一对用铂金细丝勾勒、并以无数细小的黑色尖晶石与蓝宝石点缀而成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肺叶图案。
冰冷的金属与宝石沿着她胸骨的曲线向下延伸,最终汇聚于腰间最纤细的那一点。
裙摆并未采用夸张的蓬松设计,而是如融化的沥青般自然垂落,仅在行走时,才会随着步伐的节奏,不经意地露出一侧开衩下的小腿线条,
以及一双来自Roger Vivier、鞋跟处镶嵌着方形水晶扣的同色系高跟鞋。
她看上去,像是一件被置于卢浮宫阿波罗厅中央的、由18世纪法国王室工匠打造的黑檀木嵌金标本柜。
柜中空无一物,因为柜子本身,就是最完美的展品。
阿比盖尔的动作僵硬地走到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体前倾,试图从镜中捕捉一个完整的自己。
她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胸前那片由金属与宝石构成的“肺叶”。
仿佛在确认那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无与伦比,艾比。”
伊莎贝拉的声音适时响起。
一个夸张的赞美,因冷淡而听上去极为真诚。
“你看上去……很美。”
“谢谢。”
阿比盖尔的声音有些发干。
她又试着更换了几个角度,模仿着时尚杂志上模特的姿势,将重心移到一条腿上,身体略微侧转。
镜中的影像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晕眩。
她几乎可以清晰地预见到,如果自己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家乡的任何一个派对上,
某些曾经对她视而不见的橄榄球队员,或是自诩品味不凡的姐妹会主席,都会被她所吸引,征服。
或许,这种吸引力不仅仅局限于派对,也并不只局限于家乡。
“你看上去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
伊莎贝拉又道。
“谁?”
“《布鲁克林的黑街》(Last Exit to brooklyn)的女主角,你知道吗?”
“不,我没听说过这部电影。她是谁?”
“詹妮弗·杰森·李(Jennifer Jason Leigh)。
她在里面饰演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在派对上非常受欢迎。”
阿比盖尔感到一丝异样。
伊莎贝拉含笑的目光中,似乎总带着某种她无法解读的玩味。
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能以对待身边任何一个朋友的态度来对待伊莎贝拉。
对方的话语和姿态都无懈可击,听上去就像是一句发自内心的、朋友间的夸赞。
为了确认眼前画面的真实性,为了抓住这手中所得、心中所想的片刻永恒,阿比盖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这身衣服……是我的了吗?”
“当然。”
伊莎贝拉的回答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
她随即向一旁等候的经理招了招手,低声交谈了几句。
经理恭敬地看了阿比盖尔两眼,又抬头望向礼服原本悬挂的货架位置,随即拿出手机,快速记录着什么。
这身衣服已经属于她了!
巨大的喜悦涌上阿比盖尔的心头。
然而,仅仅一秒之后,她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们不是要……买下大部分吗?”
伊莎贝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那纯净得近乎冷漠的眼眸注视着阿比盖尔:
“是的。怎么了,艾比?”
“可为什么……”
阿比盖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位正在记录的经理,
“我想……这没必要单独记下来。
我们可以等买回去再做挑选。”
“是公司买下了这些衣服,而不是你或者我。”
伊莎贝拉的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这里一共有多少件?成百上千。
你和我都是穿不完的。
把它们放在衣柜里束之高阁,那是对客户和投资人资金的浪费。”
她微微歪了歪头,狐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却让阿比盖尔感到一阵不安:
“你想一个人拥有它们吗,艾比?”
“不!当然不!”
阿比盖尔几乎是立刻否认,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
“我是说,我不会那么贪心。
能有一件我就很知足了。
我从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那会让我的良心不安。”
“放宽心,我不想你良心不安。”
伊莎贝拉的声音柔和下来,
“你可以选你喜欢的,选多少都可以。但不能浪费。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也许,有什么人的想法可以参考。”
“西拉斯?西拉斯先生。”
阿比盖尔脱口而出。
她从未亲眼见过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本人,但关于他和伊莎贝拉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友谊,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传说。
她听说,伊莎贝拉几乎被西拉斯视为养女。
她猜测,在某个相似的场景里,西拉斯一定也为伊莎贝拉解决过类似的难题。
“你说的对。但是西拉斯……好吧,就按他的方法来。”
伊莎贝拉语气中又再次带上了无奈,仿佛对她说出那方法不情不愿,又不可奈何,
“他总是很忙,我也总是有着任务。
他很爱护我,而我也很爱护你。
艾比,你要明白,后面恐怕没有第二次这样的事了。”
她再次环视了一圈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目光如同一位将军在检阅即将开赴战场的军队。
“明白。”
阿比盖尔的心沉了一下。
她听懂了伊莎贝拉的潜台词——今天过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受到这些美丽的馈赠了。
“选你喜欢的试穿,能让你自己满意的话,它就属于你了。”
伊莎贝拉终于宣布了规则,
“我在六点时有一个远程会议,五点就必须离开。
在那之前的三个小时内,你试穿过的所有衣服,都属于你。”
“好的,伊莎贝拉小姐。”
这是一个听起来无比慷慨的提议。
然而,阿比盖尔在内心深处却无法抑制地感到一丝失望,那与她最初“拥有一切”的预期相去甚远。
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
她能带走多少?
挑选、脱衣、穿衣、展示……一套流程下来至少需要五到十分钟。
她可以努力加快速度,但那样一来,如果带走的都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岂不是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更何况,还有伊莎贝拉——她虽然做出了承诺,但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某个微小的细节而改变主意?
自己必须时刻关注她的情绪,揣摩她的态度,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意外的言行。
这些可爱的、闪闪发光的商品,它们仿佛已经开始离她而去了,而她甚至还未曾仔细看过它们一眼。
那些明晃晃的友元标价,成千上万,此刻在她的视野里扭曲、变形。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场结局注定惨淡的离婚官司中的原告,在法庭上声嘶力竭,试图留下所有被自己认定为美好与有价值的东西,
同时还要竭尽所能地博取法官、陪审团,以及所有旁观者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