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工作人员的身上,依旧寻不到半点警惕或慌乱,只有那如同恒温泳池般、令人费解的热情与温和。
“我是食堂的工作人员。”
“你不是!”
“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平稳如初,“一个人,并不会只有一种身份。”
言毕,在两人锐利的注视下,她不疾不徐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摘下了脸上的口罩。
那是一张不应出现在人间的脸庞。
她的五官并非那种具有强烈冲击力的美,而是一种由无数精致细节构成的、和谐得如同乐章般的容貌。
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阴影,皮肤呈现出一种在阳光下才能晒出的、健康的蜜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嘴唇,丰润而轮廓分明,仿佛是用最细腻的玫瑰色黏土,由一位大师精心塑造而成。
丹尼尔稍稍愣住,而扎亚茨的眼神,则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我是莱拉·瑟拉菲娜·沐恩。”
她微笑着,那笑容并非刻意的表演,而是像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般自然。
它从她的唇角漾开,传递到她那双仿佛盛满了上等白兰地的、澄澈而醉人的蓝色眼眸中,让眼角泛起几不可见的、真诚的细纹。
“你们好,扎亚茨·马尔采夫先生,丹尼尔·米勒警探。”
丹尼尔试探地瞥了扎亚茨一眼。
扎亚茨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制住那股从胃部直冲头顶的、灼热的情绪洪流。
在踏入伊米塔多公司之前,他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与这个女人相遇的场景,并为自己构筑了坚固的心理防线。
但他发现,他还是忍受不住。
“如果你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为了嘲笑我,”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每一个字都显得狰狞可怖,
“那么恭喜你,你的任务完成了。
你需要为你的行为,偿还代价。”
“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莱拉·沐恩依然平静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你是想在我们两个人的食物里下毒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阴谋——”
“这是巧合,不是吗?”
扎亚茨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瞪视着她。
莱拉迎着他的目光,眸子澄澈而明媚,将一切投射其中的光线与情绪都温柔地吸收、分解。
“正如我所说,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可你是副d级英雄。”
“副d级英雄,也只是工作人员的一种。
换句话说,是为这个伟大集体做奉献的一名劳动者。
我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等级,但本质是相同的。
更高级的英雄也是一样,直到F级之前,我们都一样。”
丹尼尔伸手按住了扎亚茨即将再次爆发的肩膀,他紧锁着眉头,将话题拉回了理性的轨道:
“可你这么做能获得什么?
相比你的本职工作,这不像是一份有相应报酬的副业。
你的收入非常高,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没有收入。
恰恰相反,是高额的支出。
我作为英雄获得的所有收入积分,有一半以上都要投入到这里。”
莱拉指了指餐厅内一尘不染的环境,以及餐台上那些由顶级食材烹制而成的食物,
“我承包了这座餐厅的运营。
用我自己的积分雇佣这里的员工,购买每日所需的食材,支付所有的运营花费。
同时,我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每天在这里上班,负责管理。”
“为了赚取差价?”
丹尼尔尝试用他所理解的商业常识去揣测。
然而,他得到了一个颠覆性的答案。
“为了亏本运营。”
“亏本运营?”
这个词让扎亚茨和丹尼尔都觉得不可思议。
对面的莱拉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像一位在给两个迟钝的学生解释最基础的公理的教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
“是的。
我在这里付出的积分成本,几乎是我从餐厅运营中获得收入的两倍。
可以说,每时每刻,我都在花费积分。
但是,我必须做这项生意。”
“为什么?”
这是扎亚茨自进入伊米塔多以来,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问过许多遍,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
“因为我的收入太高,通过常规的消费手段,根本花不完。”
莱拉的解释从两人的认知上一闪而过,却又立刻快速远离,
“按照公司的规定,英雄获得的积分如果不能在规定周期内有效地消费出去,转化为对集体有益的贡献,就无法最大化地兑换成等级分。
甚至还会被扣除高额的‘资产滞纳罚金’,从而严重影响等级分的获得。
因此,我承办了这项业务,通过我的个人高收入,来补贴所有其他英雄的餐饮开销,为他们减免一部分生活成本。”
她展颜一笑,笑容纯粹,让扎亚茨感到一阵眩晕:
“您不觉得这很不错吗?
用我一个人花不完的收入,为所有的同僚提供一项切实可见的福利,实现我们彼此之间的双赢。
这基本上是所有高收入英雄的共识——取长补短,互帮互助,共同发展。”
扎亚茨和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扎亚茨隐约觉得这套逻辑的深处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偏离轨道的东西。
但以他过往的经验和学识,他无法立刻识别出对方这番合情合理、甚至堪称高尚的言论中,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漏洞和问题。
丹尼尔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就在两人无言以对的当口,莱拉·瑟拉菲娜·沐恩却忽然向着扎亚茨,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的表情混杂着歉意与微笑,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感和感染力。
扎亚茨拼命想将这一切视作虚伪的、最高级的表演。
但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无法从本质上杜绝内心深处那一丝被触动的可能,并因此陷入到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之中。
而莱拉接下来的话,更加深了这种感受。
“关于我过往的职务行为对您造成的间接损害,我再次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我愿意在我个人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对您的损失进行合理的补偿。
这包括但不限于我的个人积分——当然,赠予的积分无法计入您的等级分。
以及我所拥有的信息渠道和人脉资源。
乃至于……”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依旧清澈地看着扎亚茨,仿佛在探讨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交易条款。
“……我的人格、我的尊严,在一定程度和时间内,甚至我的肉体,在不影响我正常工作的范畴内,都可以作为补偿的一部分。
当然,这需要划定一个清晰的范围。
因为我的生命,更优先地属于我的信徒,我热爱的国民,以及伊米塔多,西拉斯先生和伊莎贝拉小姐。”
扎亚茨想痛斥对方的无耻,想咆哮,想发泄。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开口的切入点。
他所有汹涌的、自以为正当的情绪,在对方那清醒、理智、甚至堪称圣洁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如此的幼稚、无理,甚至带上了罪恶感。
莱拉那平和的、如音乐般动听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声音还在继续:
“如果您确实需要通过某种方式来发泄怒火,可以向公司管理部门提交正式申请。
我们可以划定一个安全的范围,预约一个双方都方便的时间。
您可以选择到我的住处,或者……我前往您的住处也未尝不可。
马尔采夫先生?”
最后一句问话,传达出一丝纯粹的困惑。
她似乎不明白扎亚茨为何转身,为何要离开。
她向前走了几步,略微放大了声音,以确保那两个快步离去的身影能够听见。
“如果您有任何需求,请随时通过内部系统联系我。”
扎亚茨头也不回,像一个逃离瘟疫的难民,饥饿地、仓皇地逃离了员工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