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杯中残茶缓缓倾倒在地，水渍蜿蜒，映着跳跃的灯火，竟似有银鳞闪烁。他凝视着那迅速洇开的痕迹，沙哑的声音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枯木，带着沉甸甸的湿冷。
“上回说到，崔明远咬舌喷血，暂阻那苏九娘邪法，却也身陷囹圄，力竭遭擒。那锦鲤妖道行高深，志在必得，岂会因区区血咒便善罢甘休？这看似风雅的‘听涛小筑’，实则是吞噬生灵的魔窟。”
他抬起眼，眸中竟也似有波光诡谲。
崔明远自昏迷中悠悠转醒，只觉周身被无形绳索捆缚，动弹不得。他发现自己并未被囚于阴暗地牢，反而置身于一间更为华美的静室。云母为窗，鲛绡为帐，空气中弥漫的异香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丝丝钻入肺腑，试图瓦解他残存的意志。
苏九娘依旧是一袭素衣，坐于床畔，容颜静美如初，只是那双凤眼中，再无半分人类情感，只剩下深水寒潭般的冰冷与一种审视货物的漠然。
“崔郎醒了？”她声音平淡，指尖掠过他额前汗湿的发，“何苦挣扎？化为玉奴，得享长生，容颜永驻，是多少凡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崔明远咬牙，别过头去：“妖孽！休想玷我清白之躯！要杀便杀！”
“杀你？”九娘轻笑，那笑声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杀你易如反掌。然则死了的读书人，一身文气便如朽木，毫无滋味。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献出灵魄，如此炼成的‘玉奴’，方是上品。”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气息冰冷，“我会让你亲眼看看，何为‘玉奴’，你会……求着我的。”
她话音方落，袖中滑出一面古拙的铜镜。镜面并非映照眼前景物，而是泛起圈圈涟漪，显露出另一番景象——
那是一间更为宽敞的秘殿，四壁非石非玉，竟似由某种半透明的、温润生光的材质筑成，如同巨大的琥珀。殿中立着数尊“人像”。
那并非泥塑木雕，而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男女！他们皆身着华服，容貌俊美，姿态各异，或抚琴，或弈棋，或作吟哦状，脸上凝固着恰到好处的、毫无生气的微笑。肌肤莹白通透，隐隐可见内里流转的微弱光晕，真如美玉雕琢而成。只是他们眼神空洞，毫无神采，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精美绝伦的空壳。
“这些，便是不肯顺从，或资质稍逊，被强行炼化的‘玉奴’。”九娘语气淡漠，如同介绍架上藏品，“空有其形，不过是点缀我这‘琉璃宫’的死物罢了。”
镜中景象再转，只见秘殿深处，有一男子凭窗而立，身着月白长衫，手持书卷，侧影清矍，竟与崔明远有三分神似！他周身光华内蕴，眼神虽也带着几分僵滞，却比那些“死物”多了些许灵动。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镜外（或者说，看向九娘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顺而空洞的笑容。
“而他，”九娘指尖轻点镜中那月白身影，语气中终于透出一丝满意，“是三十年前路过的举子，名唤柳文渊。他自愿化为玉奴，保留了三分神识，最为得用。平日陪我解闷，其一身文气，更助我修为精进不少。”她看向崔明远，眼中贪婪更盛，“你的根基远胜于他，若得你心甘情愿奉献，我之道行，必能更上一层楼！”
崔明远看得遍体生寒！那些“玉奴”，竟是活生生的人被炼成了这等怪物！那柳文渊，更是前车之鉴！
“你……你这妖魔！丧尽天良！”他嘶声怒骂。
“天良？”九娘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弱肉强食，便是天地至理。尔等凡人渔猎水族，可曾问过鱼虾是否情愿？”她收起铜镜，语气转冷，“给你一夜思量。明日此时，若再不从，便休怪我用强，将你也炼成一尊无知无觉的‘死玉’！那时，悔之晚矣！”
说罢，她拂袖而去，静室之门无声合拢，再无动静。
崔明远孤身被困，绝望如同冰冷的水草，缠绕上来。他尝试挣扎，那无形束缚却越收越紧。静室墙壁上那些莹润的光泽，此刻看来，竟像是无数被禁锢生灵的哀嚎。
夜深人静，异香愈发浓郁，催人欲睡。朦胧间，他仿佛又看到那镜中柳文渊空洞的眼神，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悔恨。
不！绝不能变成那样！
他想起怀中那枚已黯淡的文昌符，想起圣贤书中浩然正气，想起家中父母期盼……一股不甘的火焰在胸中燃起。
次日，九娘如期而至。她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金纹霞帔，怀中抱着那尾银鳞锦鲤，元丹光芒流转，显然已准备妥当。
“崔郎，思虑得如何？”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崔明远抬起头，脸上竟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我愿……化为玉奴。”
九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满意的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你终究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