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指尖泛起金光,便要施法。
就在此刻,崔明远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用尽全身力气,朗声诵出《孟子》篇章:“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声音初时微弱,却字字铿锵,带着读书人毕生所学的信念与不屈的意志!那枚贴身佩戴的文昌符,受此浩然之念激发,竟再次泛起微弱的青光,虽不耀眼,却坚韧无比!
“冥顽不灵!”九娘脸色一沉,指尖金光大盛,强行压下青光,便要刺入崔明远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那静室一角,原本如同死物般侍立的一尊“玉奴”(正是昨日镜中所见,与崔明远有几分神似的月白身影),眼中那僵滞的灵光,竟剧烈地闪烁起来!他脸上那温顺空洞的笑容扭曲,化为极致的痛苦与挣扎,猛地抬起僵直的手臂,并非攻向九娘,而是狠狠一掌,拍向那尾被九娘抱在怀中的银鳞锦鲤——她的元丹本体!
“柳文渊!你敢!”九娘惊怒交加,万万没想到这已被炼化数十年的玉奴竟会反噬!
“噗!”锦鲤元丹遭受重击,光芒骤黯,发出一声哀鸣。九娘身形剧震,施法瞬间中断,嘴角溢出一缕淡金色的血液。
那名为柳文渊的玉奴,在拍出那一掌后,周身光华迅速流逝,如玉像崩裂般,现出无数细密裂纹,他望着崔明远,眼中那丝残存的灵光带着无尽的歉意与解脱,最终彻底黯淡,彻底化为一尊真正的、毫无生息的玉像,凝固在原地。
“不——!”九娘发出凄厉尖叫,元丹受创,她气息瞬间萎靡,那维系“听涛小筑”幻象的力量也开始剧烈波动。
崔明远趁此良机,只觉身上束缚一松!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向那云母窗!哗啦一声,窗户碎裂,外面并非浩渺泽国,而是翻滚不休的浓浊妖雾!
他毫不犹豫,纵身跃出!
身体坠入冰冷刺骨的妖雾之中,耳边是苏九娘怨毒至极的咆哮。他感到自己的精气仍在不断被某种力量拉扯,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竟是那渡口的老梢公!自己正躺在破旧的船舱里,身处真实的云梦泽上,天色已明。
“后生,你命真大!”老梢公咂舌道,“老汉我今早出船,见你漂在‘鬼见愁’边的芦苇荡里,就剩一口气了!那‘听涛小筑’……唉,又害了一个。”
崔明远挣扎坐起,只觉周身无力,仿佛大病一场,镜中容颜,竟似苍老了十岁,往日那份清俊文气,也已荡然无存。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文昌符已化为齑粉。
他回头望向那迷雾深锁的泽国深处,哪里还有什么竹楼水榭?唯有水鸟哀鸣,芦花瑟瑟。
后来,崔明远辗转回到家乡,功名之心已淡。他再未靠近过大泽,只在乡塾中做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摩挲着一块偶然得来的、温润却冰冷的玉石,想起那镜花水月的遭遇,想起那尊最终崩裂的玉奴,想起那双冰冷贪婪的凤眼。
而那云梦泽深处,苏九娘元气大伤,蛰伏水底,舔舐伤口。“听涛小筑”的幻象暂时消散,等待着下一个被贪恋与美色蒙蔽的“有缘人”,亦或是……下一个如柳文渊般,在永恒禁锢中挣扎出片刻清醒的牺牲者。
……
说书人讲完,将手中一直摩挲的一块鹅卵石般的物件轻轻放下。那物件温润,却无丝毫光泽。
“唉,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美好,触之即碎。”他长叹一声,声音恢复了干涩沙哑,“那锦鲤妖以长生容颜为饵,诱人献祭魂灵,实则将其化为滋养自身的傀儡。崔明远若非心存一点浩然气,得前人玉奴以崩碎自身为代价相助,早已成了那琉璃宫中又一尊无知无觉的玉像。”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
“可见这世间,最可怕的并非刀兵加身,而是那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守住本心,不慕虚妄,方能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道中,觅得一条生路。”
余音袅袅,散入茶馆清冷的空气中。窗外,夜色正浓,仿佛那吞噬一切的云梦大泽,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