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呷了口冷茶,这次却久久没有放下茶碗。昏黄灯光映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那双看尽世情的眼睛在听众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风声穿过窗纸缝隙,带起一阵呜咽般的轻响。
“上回说了那鼠妖,今儿个,咱讲一讲这山林里的勾当。”他嗓音愈发沙哑,仿佛掺了庙里的香灰,“诸位可知,那大虫吃人,凶恶无比,可世间还有一样,比那大虫本身更叫人防不胜防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敲在众人心坎上:
“便是那为虎作伥的——伥!”
……
江南的雨,又来了。
黏腻腻,湿漉漉,像是冤魂扯不断的蛛丝,没完没了地笼罩着天地。官道早成了泥潭,一脚下去,带起沉重的“啪嗒”声。
书生李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挣扎,青衫下摆溅满了泥点子,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肌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来的天色,心头焦躁。盘缠将尽,距离省城却还有几日的路程,若再寻不到个干燥地方歇脚,莫说赶考,只怕今晚就要病倒在这荒郊野岭。
“咳咳……”他掩口低咳了两声,只觉得喉间干痒,浑身乏力。
正自彷徨间,前方道旁影影绰绰,现出一角飞檐,在黑沉沉的雨幕里,宛如一个沉默的剪影。李素精神一振,也顾不得许多,奋力向前赶去。
走近了,才看清是座荒废的山神庙。庙门歪斜,红漆剥落,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胎。院墙塌了半截,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在风雨中瑟瑟抖动。唯有那殿宇,还勉强撑着个架子,虽也破败,总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去处。
李素松了口气,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庙内比外面更显阴暗,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某种陈旧香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神像倒塌在供台旁,金身斑驳,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泥胎,脸上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对着闯入者。角落里结满了蛛网,随着门开带进的风,轻轻晃动着。
他寻了个相对干净、头顶瓦片尚全的角落,放下肩上的书箱,刚想喘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神像底座后面,似乎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李素心头一跳,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那竟是一只白狐!
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只是此刻那身漂亮的皮毛上,沾染了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后腿处一道伤口皮肉外翻,看着触目惊心。白狐蜷缩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一双琉璃似的眸子望向李素,竟流露出几分人性化的哀怜与恳求。
李素本是心软之人,见这生灵如此凄惨,顿生恻隐。他轻手轻脚地走近,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莫怕,我不会伤你。”
白狐瑟缩了一下,却并未躲避,任由李素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造孽啊,伤得这般重……”李素喃喃,忙从书箱里翻出干净的布条和清水,又寻了些沿途采来备用的止血草药,捣碎了,小心地为白狐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他做得专注,浑然未觉,庙宇另一头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盘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僧。
那老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袈裟,面容干瘪,如同风干的橘皮,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隐现。他静静地看着李素忙活,直到李素为白狐包扎停当,才低低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李素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个老僧,连忙起身行礼:“晚生李素,不知大师在此,惊扰清修,还望恕罪。”
老僧摆了摆手,目光却越过李素,落在那只白狐身上,眼神复杂,既有怜悯,又带着一丝极深的忌惮。他缓缓道:“施主心善,是它的造化。只是……”
他话锋一顿,盯着李素:“施主可知,你救的是何物?”
李素一愣,回头看看那依偎在自己脚边、显得楚楚可怜的白狐,疑惑道:“不过是一只受伤的狐狸罢了。”
“狐狸?”老僧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说不出的怪异,“这荒山野岭,寻常狐狸岂敢近官道?又岂会受这等利爪撕裂之伤?”
李素心中莫名一寒:“大师此言何意?”
老僧不再答话,只是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符纸,又咬破食指,以血代墨,就着庙外透进的微光,极郑重地,在符纸上写下一个字——
“伥”。
血字淋漓,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不祥。
老僧将符纸递给李素,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如同金石交击:“拿好!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切记,切记!”
李素被老僧骤变的语气和那诡异的血符惊住,下意识地接过符纸。那符纸入手竟带着一股灼热感,烫得他手心一颤。他还想再问,那老僧却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如同入定,再不开口。
窗外雨声渐沥,庙内一片死寂。李素握着那符纸,心头乱跳,看看老僧,又看看脚边的白狐,只觉得这破庙之中,处处透着古怪。
雨势稍小,李素不敢久留,向老僧拜别,老僧依旧闭目不答。他犹豫片刻,终究不忍将受伤的白狐独自留在庙中,便轻轻将它抱起,揣入怀中,步入了蒙蒙雨幕。
那白狐极通人性,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便安静下来,只偶尔发出细微的呜咽。
回到家中,李素将白狐安置在书房,悉心照料,换药喂食,不敢怠慢。说来也怪,那白狐的伤势好得极快,不过十来日,伤口便已愈合结痂,精神也日渐健旺,时常绕着李素脚边打转,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
这日清晨,李素如往常般推开书房的门,却猛地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