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弈魂(1 / 2)

说书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油灯罩上轻轻一叩,灯火骤然缩成一点豆大的幽蓝。他并未取出任何古怪物件,反而从怀中摸出一块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面前那张满是茶渍的旧木桌。桌面上,深色的木纹在幽蓝光晕下扭曲盘绕,恍若活物。

“惰傀化灰,画皮成尘。”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今夜,老朽不说惰,不说傀,不说笛,亦不说画。只说这张桌子,一个棋痴,一场落子无悔、魂寄纹枰的……弈魂之局。”

棋痴姓林,名忘筌,生于江南弈棋世家,自幼浸淫黑白之道,棋力卓绝,弱冠之年便已罕逢敌手。然其心高气傲,视俗世名利如粪土,毕生所求,唯“棋道”二字,梦想勘破那传说中“神乎其技”的一着,达到“弈天”之境。为觅对手,为悟棋道,他散尽家财,远避红尘,最终在这座边陲小城的陋巷深处,租下了这间带院的老屋。

老屋久无人居,陈设简陋,唯堂中摆放着一张厚重的旧木棋桌。桌面是以一块完整的老槐木心制成,木质温润,纹理天然自成山河之象。更奇的是,那木纹深处,隐隐透出些许暗红脉络,仿佛浸染过无数岁月的朱砂,又似干涸的血痕。

林忘筌一见此桌,便觉有缘。他拂去尘埃,摆上自备的云子棋具。初时并无异状,只觉在此桌上对弈,心神格外沉静,算路更为深远。他白日与城中棋友手谈,夜间便独自打谱,揣摩古谱精妙。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之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林忘筌独坐棋桌前,复盘一局名为“幽冥劫”的古代残谱。此谱变化繁复,杀机暗藏,他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勘破其中关键一着的玄机。心烦意乱间,他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无意识地在棋盘上空悬停,目光则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一道蜿蜒如龙蛇的暗红木纹。

骤然间,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映得屋内亮如白昼。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林忘筌骇然看见,那桌面上的暗红木纹竟似活了过来,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动!紧接着,一股冰寒刺骨的感觉顺着指尖那枚黑子,猛地窜入他体内!

他浑身一僵,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景象骤变。不再是昏暗老屋,而是置身于一片虚无之地,脚下是纵横十九道的巨大光纹棋盘,对面,一团模糊的黑影悄然凝聚,无声无息,唯有一双非人的、闪烁着幽光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

“弈。”一个毫无感情的意念,直接撞入他的脑海。

林忘筌惊骇之余,棋手的本能却让他迅速镇定。他深吸一口气,意念微动,指尖那枚黑子便落在了虚无棋盘的某个交叉点上。对面的黑影几乎同时落子。

这一局,杀得天昏地暗。林忘筌平生所学,尽数施展,那黑影的棋路却诡谲莫测,时而如天外飞仙,羚羊挂角,时而如九幽毒蛇,阴狠刁钻。林忘筌时而大汗淋漓,时而拊掌称妙,完全沉浸在这超乎想象的搏杀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一夜,雷声渐息,雨势稍缓。林忘筌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颓然靠在椅背上。他输了,半目之差。

然而,他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棋局!那黑影的着法,许多地方完全违背常理,却又隐隐指向一种更高层次的棋道真理。

“明日此时,再弈。”那冰冷的意念留下这句话,便消散无踪。

林忘筌如梦初醒,发现自己仍坐在老屋棋桌前,指尖那枚黑子不知何时已落在棋盘一角,正是他在那虚无之局中最后落下的一着。窗外,天色微明。

自此,林忘筌彻底沉沦。他不再与城中棋友往来,终日闭门不出,只盼着夜色降临,雷雨与否已不重要,只要他凝神静坐,手触棋桌,便能感应到那虚无棋局的存在,与那“桌中弈魂”对弈。

他的棋力在与非人之物的对弈中突飞猛进,着法愈发神鬼莫测,但他的人也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面色青白,仿佛精气神都被那张棋桌源源不断地吸走。他对着棋桌喃喃自语,讨论棋道,倾诉狂热,将那“弈魂”视为唯一的知音与导师。现实世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已失去色彩。

老屋的房东,一个寡居的瞎眼婆婆,偶尔拄杖前来收取租金,总能闻到屋内一股越来越浓的、如同陈年棺木般的腐朽气息,听到林忘筌对着空屋时而狂笑时而哭泣的呓语。她曾摸着那冰凉的棋桌,颤声警告:“后生……这桌子……不干净啊……以前住这儿的,也是个棋疯子,最后……最后人就没了,只剩下一副空壳子坐在桌子前……”

林忘筌充耳不闻,反而觉得婆婆聒噪,污了他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