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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为官之道(2 / 2)

崔?端坐堂上,神色从容,并未动怒,反问道:“李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然则,将军身为禁军指挥使,专司城防与军备,这军械库乃禁军直辖重地,其日常守卫、巡更查夜,皆由禁军负责。如今库房被焚,将军不先自省其责,反倒一味指责州衙,这是何道理?莫非将军认为,州衙文官,还应越俎代庖,去替禁军看守营门不成?”他语气平和,却字字诛心,将责任反推了回去。

李天瑞被噎得一滞,脸色涨红,强辩道:“休要狡辩!州衙亦有协防之责……”

就在这时,王子岳站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件证物:那截烧焦的“安宁号”竹签,暗道口取得的脚印拓片,以及那枚“黎”字腰牌。他将托盘呈上公案,面向众人,声音冷冽如冰:“李将军,崔大人,诸位同僚。下官奉命核查火场,发现数处疑点。其一,库房后方发现隐秘暗道,可通码头,显非一日之功;其二,火场遗留此物,”他指向那竹签,“刻有‘安宁’字样;其三,火灾前三日,曾有大宗军粮经‘安宁号’之手转运出库,记录存疑。”

他目光转向李天瑞,语气锐利:“李将军,您掌军需调配,请问对此‘安宁号’参与军粮转运一事,是否知情?对此竹签出现在火场,又作何解释?”

堂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天瑞身上!

李天瑞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万万没想到王子岳竟能查到如此细节!他强自镇定,冷哼一声:“王子岳!你休要血口喷人!‘安宁号’乃合法商号,参与军需转运乃常事,有何可疑?至于这竹签,商贾之物,随处可见,怎能作为凭证?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办案需讲实证,岂能凭此臆测?”

“是否是栽赃陷害,尚需深入调查。”王子岳毫不退缩,“然则,诸多巧合汇聚一处,便不再是巧合。下官恳请崔大人,彻查‘安宁号’所有与军府往来账目,并严查火灾前后所有相关人员行踪!”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李天瑞面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崔?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缓缓拿起那枚竹签,目光扫过李天瑞,又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官员,最后定格在王子岳身上,语气沉稳而有力:“子岳所言,不无道理。然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凭证在天,不在言;是非曲直,终有水落石出之日。在未得确凿证据之前,妄加揣测,徒乱人心。”

他顿了顿,宣布道:“军库失火一案,由本州亲自主持,王子岳通判协理,继续深入调查。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人均不得妄议,更不得借此生事,扰乱邕州安定!至于善后事宜,由孙通判即刻统筹,清点损失,拟章上报朝廷,并着手重建军库。李将军,”他看向李天瑞,“禁军需加强戒备,协助调查,并确保此类事件不再发生。此事,暂且到此为止。”

崔?此举,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暂时压下了李天瑞的攻势,为深入调查赢得了时间,也避免了事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失控。他深知,对手既然敢放火,必然留有后手,贸然撕破脸,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会后,崔?独留王子岳,在二堂后书房密谈。

崔?看着王子岳依旧愤懑不平的神情,叹了口气,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子岳,今日堂上,委屈你了。”

王子岳接过茶,并未饮用,沉声道:“下官不觉得委屈,只觉愤慨!证据已然指向李天瑞与那‘安宁号’,大人为何不当场拿下审问?岂非纵虎归山?”

崔?摇头苦笑:“子岳,你性子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此乃优点,亦是缺点。你想过没有,李天瑞为何敢如此嚣张?他背后站着谁?那‘安宁号’盘根错节,又与本地豪族勾连,岂是轻易能动得了的?我们手中证据,看似指向明确,实则皆为间接旁证,李天瑞完全可以推脱干净。若此时强行拿人,非但难以定罪,反而会打草惊蛇,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甚至反咬一口,届时我们更被动。律不可乱,亦不可急。若太直,易折。此事需从长计议,耐心等待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等待他们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

王子岳眉头紧锁:“难道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那黎氏掌管邕州半数民生命脉,便可无法无天?”

“非是任由,而是策略。”崔?目光深邃,“扳倒大树,需先断其根须,剪其枝叶,待其孤立无援,再伐其主干,方能事半功倍。贸然撼动主干,反受其害。子岳,你要记住,在这南疆之地,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王子岳沉默良久,虽然心中仍不认同这种“妥协”,但也明白崔?的顾虑有其道理。他最终闷声道:“下官……明白了。但调查绝不会停止。”

崔?欣慰地点点头:“好!暗中调查,交由你,我放心。但务必小心,注意自身安全。”

是夜,崔?心绪难平,深知不能坐以待毙。他换上一身便服,披了件深色斗篷,只带周安等两名绝对心腹,悄然出府,夜访城西禁军驻地。他借口巡查火灾后军营防务,实则是想亲自探查禁军内部的真实情况,尤其是李天瑞的动向。

军营守卫见是知州深夜到访,不敢怠慢,连忙通报。李天瑞显然未料到崔?会此时前来,匆忙出迎,脸上带着戒备之色。

崔?不动声色,在李天瑞陪同下巡视营区,询问军士,察看粮草储备。在一处偏僻的营房外,他偶遇一名头发花白、面容黧黑的老卒,正在独自擦拭兵器。崔?停下脚步,与之闲聊了几句,关心其饮食起居。

那老卒见知州大人如此平易近人,受宠若惊,话也多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含糊地提到:“……将军近来忙得很呐,时常深夜调兵,说是加强什么……特殊防务,粮饷册子都另造了一份,俺们也搞不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崔?心中剧震!深夜调兵?另造粮饷册?这绝非正常防务所需!李天瑞到底在暗中谋划什么?这分明是拥兵自重、甚至可能图谋不轨的迹象!联想起夏竦对自己的猜忌,崔?瞬间明白,这很可能是一场针对自己的政治试探,甚至是陷害的前奏!李天瑞是想抓住自己“管理不善”导致军库被焚的把柄,进而诬陷自己心存“南疆异志”!

回到州衙,已是后半夜。崔?毫无睡意,独坐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凝重而坚毅的面容。局势之险恶,已远超他的想象。对手不仅在经济上捣乱,更在军事上布局,甚至可能上升至政治陷害的高度!

他深知,此时若强硬对抗,正中对方下怀,只会让夏竦一党找到借口,给自己扣上“跋扈”、“异动”的帽子。唯有以退为进,方能化解危机。

他取出一份空白的奏折,沉吟良久,亲自研墨,挥毫疾书。奏折中,他并未提及军库失火的具体细节和李天瑞的嫌疑,反而以“臣闻谣言四起,恐扰圣听”为由,主动向朝廷详细禀报了邕州近况:强调邕江军编练有序,边境安宁,民生渐复,吏治正在整顿之中。他特别说明,禁军指挥使李天瑞到任后,恪尽职守,与州衙配合良好,共同维护南疆稳定。最后,他恳请朝廷放心,自己定当竭尽全力,安抚地方,绝无异心。

这封奏折,看似例行公事,实则是崔?的精妙棋局。主动汇报,以示坦荡;褒奖李天瑞,以麻痹对手;强调稳定,以消除朝廷疑虑。这是以退为守的高明策略。

同时,他命绝对可靠的亲随周安,将王子岳所查出的关于“安宁号”与军库往来的关键账目副本,秘密誊抄了一份,连同他的一封亲笔信,以最高机密的方式,火速送往汴京,交予他的至交好友、如今在工部任职的陶承良。信中,他并未过多诉苦,只简单说明了邕州局势复杂,自己遭人构陷,此账目或可在他遭遇不测时,作为证明其清白的凭证。

他并非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怕自己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怕邕州百姓再陷水火!他必须留下后手,以防万一。

军库失火风波尚未完全平息,那个神秘的商人濮宗,再次出现在了州衙。这一次,他并非私下拜访,而是在一次州衙召集士绅商议重建事宜的公开场合,当着众多官员和乡绅的面,向崔?提出,愿意“捐献”白银三万两,用于弥补军库损失,资助邕州防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三万两白银,绝非小数目!许多官员和士绅的目光都热切起来,若能得此巨款,重建军库、安抚军心无疑会顺利很多。

然而,崔?却毫不犹豫地当场拒绝了。他站起身,面向众人,神色肃穆,声音清晰而坚定:“濮公子慷慨解囊,本官心领。然朝廷军饷,自有法度规制,来源、用途,皆需明明白白,登记在册,接受核查。私相授受,虽出于好意,然恐坏朝廷规制,开不良先例。此银,州衙绝不能受。”

濮宗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文尔雅的笑意,但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他轻摇折扇,淡淡道:“崔大人太过拘泥于成法了。如今军库新毁,急需用钱,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乱世之中,若事事皆循旧例,只怕……理想难以维系啊。”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崔?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朗声道:“濮公子此言差矣!正因身处边陲,情势复杂,才更需谨守法度,以正视听!乱世更需理想,方能为人心立一锚定,不致迷失方向!若为一时之便而毁长久之基,才是真正因小失大!”他话语铿锵,正气凛然,令在场许多有识之士暗自点头。

随后,崔?做出一个更令人意外的决定。他下令,将濮宗意图捐献的三万两白银,以及州衙计划用于重建的公帑,一并张榜公示于市井通衢之处,详细列明来源、数目、计划用途,接受全城百姓监督。并立碑为记,以示公开透明。

此举一出,邕州百姓争相传颂!“崔青天”、“崔明镜”的美名不胫而走。人们对比之前石保衡的贪腐,更觉崔?清廉如水,光明磊落。民心,在不知不觉中,更加倾向于这位年轻而知行的知州。

李天瑞听闻此事,恨得咬牙切齿,暗中向汴京的夏竦密报:“崔?拒巨贿,收民心,其志非小,恐有养寇自重、图谋不轨之嫌!”试图进一步煽风点火。

而王子岳,在目睹了崔?拒贿公示、百姓拥戴的场景后,尤其是看到其后几日,竟有普通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带着家中多余的粮食、物料,前往军库废墟帮忙清理、重建时,他冰冷的心,第一次被深深触动了。

他独自站在远处,望着那些忙碌而朴实的百姓身影,心中豁然开朗。他忽然明白,崔?所说的“水至清则无鱼”,并非是要同流合污,而是指治国安邦,不能仅靠冰冷的律法条框,更需要赢得人心向背!真正的清廉,不仅在于自身一尘不染,更在于能以一种更智慧、更坚韧的方式,引导人心向善,凝聚力量,对抗黑暗!律法为骨,人心为血,二者缺一不可。

看着崔?在重重压力下,依旧从容不迫,以柔克刚,既守住了原则,又赢得了民心,王子岳心中对这位年轻上官的观感,悄然发生了转变。那份最初的嫌隙,被一种更深的敬佩与理解所取代。他意识到,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而崔?,或许正是他在这条路上,一位值得追随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