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听出他话语中的真诚,心中微动。这位以冷面着称的通判大人,似乎并非全然不近人情。她抿了抿唇,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那……大人是否该谢我?”
王子岳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看向她。只见月光下,她眉眼弯弯,眼中带着狡黠的光彩,与平日那份沉稳恭顺截然不同,更添了几分生动与可爱。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谢你。”
这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重若千钧,敲在碧荷的心上。她脸颊一热,慌忙避开他直视的目光,心中那股莫名的慌乱再次涌起。她低声道:“大人若无别事,奴婢还需去伺候小姐,先行告退。”说着,便欲转身离开。
“碧荷。”王子岳忽然唤住她。
碧荷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王子岳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月光为她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觉得……邕州如何?”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却仿佛是他心中积压已久的疑问。
碧荷略感意外,迟疑了一下,方轻声答道:“山好,水好,四季如春,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只是……”她顿了顿,“人心难测,世事复杂。”
“若人心易测,世事简单,你可还会如此……淡然处之?”王子岳追问,目光深邃。
碧荷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芒,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若人心真易测,世事真简单,那这人间,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与挑战?活着,也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王子岳彻底怔住!他万万没想到,会从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小侍女口中,听到如此深刻而豁达的话语!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或仆役所能有的见识!他凝视着碧荷,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眼前这个女子,不仅灵巧聪慧,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眼中不禁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带着一丝……惊叹:“你……比许多终日读圣贤书的士子,看得更通透。”
碧荷被他如此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连忙拱手道:“大人谬赞了,奴婢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她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再次福身,“奴婢告退。”说罢,抱着琴,快步走出了听竹轩,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影深处。
王子岳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廊下的风吹起他青色的官袍下摆,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方才那番短暂的对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个女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竟比今夜所闻的任何诗句、任何琴音,都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上。聪慧而不失谦逊,灵巧而内含风骨,身处卑微却心有大千世界……这样的女子,为何偏偏是个侍女?
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欣赏、怜惜、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情愫,在他冷硬的心房中,悄然滋生、蔓延。
夜宴直至亥时方散。宾客们尽欢而去,书院渐渐恢复了宁静。王子岳并未随众人一同离开,他婉拒了崔?同乘回衙的邀请,独自一人留在书院廊下。
月色清冷,洒满庭院。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与草丛中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更显夜的深邃。王子岳凭栏而立,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却无法平静。
碧荷的身影、话语、乃至那抹羞涩的笑容,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自幼孤苦,一心向学,为官后更是以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着称,何曾对哪个女子如此牵肠挂肚过?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女!这简直荒谬!有违礼法!有悖他多年的坚持!
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是朝廷命官,邕州通判,肩负重任,岂可因儿女私情而乱了心神?尤其在此多事之秋,崔?处境艰难,他更应竭尽全力辅佐,肃清吏治,稳定地方才是正理!
然而,理智的告诫,却难以压制内心深处那份悄然萌动的情感。他想起碧荷为他缝补官袍时那专注的神情,想起她谈论人心世事时那通透的眼神,想起她月光下那抹灵动的笑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悸动。仿佛他冰封已久的世界,突然照进了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此女聪慧非常,若换身世,恐早是名动一州的女儒……”他心中不禁再次浮现这个念头,随之而来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与……不甘?
他抬头望月,月光如镜,清晰地照见他脸上那罕见的迷茫与挣扎。他素来冷峻的眼神,此刻却泛起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波澜。他忽然想起那夜在桥下,碧荷曾说过的话:“活人心中的鬼,最怕一盏灯。”
而今夜,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中,也被一盏灯照亮了。只是这盏灯,是温暖?还是……更深的困扰?他不得而知。
回知州府的路上,马车内,沈文漪见碧荷自出了书院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神情间似有恍惚,便柔声问道:“碧荷,瞧你心神不宁的,在想什么呢?可是今夜宴席太累着了?”
碧荷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轻声道:“小姐,奴婢不累。只是……只是看着今晚的月亮,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哦?想起了何事?”沈文漪饶有兴致地问。
碧荷目光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声音飘忽:“想起了一盏灯……”
“一盏灯?”沈文漪微怔,随即了然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是谁的灯,能让我们家碧荷如此魂不守舍?莫非……又是那位‘冷面’官人?”
碧荷闻言,脸颊瞬间绯红,如同染上了胭脂,慌忙否认:“小姐!您……您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他……他是通判大人,与奴婢云泥之别,怎会……”她越说声音越低,底气明显不足。
沈文漪将她的窘态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碧荷微凉的手,语气变得温柔而带着一丝怜惜:“傻丫头,你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我?那王子岳,虽性情冷峻,但为人刚正,是个君子。只是……”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他是官,你是仆,这其中的鸿沟,你可要想清楚。莫要……苦了自己。”
碧荷低下头,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小姐的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她瞬间从方才那片刻的旖旎思绪中清醒过来。是啊,云泥之别,礼法森严,她怎敢有非分之想?可是……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动与牵挂,又该如何安放?
她低声喃喃道:“小姐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只是觉得,那盏灯……很亮,却又有些……冷。”她说得语焉不详,沈文漪却听懂了。那盏灯,指的是王子岳那份刚直不阿的品性,明亮耀眼,却也因其过于冷硬而让人难以靠近。
沈文漪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陷入沉默。碧荷倚着车窗,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光洒在她年轻而迷茫的脸上。桥下的雨夜,书院的后院,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那轮明月,与记忆中雨夜桥洞外那点微光,竟渐渐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了。
夜色深沉,马车驶向知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