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先生(1 / 2)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崔?小院的青石板上,将相拥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唯有彼此急促的心跳与压抑的哽咽声,诉说着久别重逢的悸动与难以言喻的酸楚。

然而,这片刻的温存与宁静,很快便被更沉重的现实所打破。颜清秋猛地从崔?怀中抬起头,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清冽与决绝。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最后一丝脆弱逼回,声音虽仍带沙哑,却已变得急促而清晰:

“皓月,事急从权!我此来,有万分紧要之事!”她说着,毫不犹豫地探手入怀,动作因急切而略显颤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以厚实油布紧密包裹、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物件。

那油布包甫一取出,便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江水腥气、泥土微尘以及一丝极淡血腥味的复杂气息,显是历经磨难。她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亦或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郑重地递到崔?面前。

“这是……”崔?目光一凝,心中已有所预感。

“临江仙的真账册!”颜清秋语速极快,眸光灼灼,“我趁夜潜入其密室所得!红泠……那女人绝非寻常商贾!她与陈曙贪墨军饷、勾结桂州钱商、走私禁物尤其是矾、乃至与境外势力暗通款曲,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尽数记录于此!”

她深吸一口气,不待崔?反应,便以最简洁却惊心动魄的语言,将那段生死历险和盘托出:

“那夜我寻隙潜入,彼处机关重重,守卫森严……我费尽心力,方在暗格中寻得此物。正欲脱身,却被红泠察觉!她……她竟身负绝世武艺,手持一柄诡异链子剑,狠辣刁钻至极!我与之缠斗,其身手之高,远超想象……她那些护院伙计,亦非寻常仆役,配合默契,皆是练家子!”

颜清秋语速极快,仿佛要将那夜的惊险尽数倾吐:“我拼死冲出重围,她却率人紧追不舍!邕州街巷,屋脊墙头……我依仗轻功与之周旋,且战且退,身中数处剑伤,血染衣襟……”她下意识地抚向肋下,那里虽已愈合,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最终……最终被他们逼至城西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红泠和她的手下已封死我所有退路……万般无奈之下,我……我只能纵身跃下悬崖,坠入郁江激流之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栗,“若非江水深沉,若非侥幸被水下暗桩枯枝挡了一下缓冲坠势,若非恰巧被下游雷火峒那位采药的僮人巫医那都婆婆救起……我早已粉身碎骨,这账册,也定然永沉江底,不见天日了!”

她说到最后,语气已近乎哽咽,那段濒死的绝望与冰冷的江水仿佛再次将她淹没。她强忍着,目光死死盯着崔?:“红泠……她绝非仅仅是一个酒楼老板娘!她背后定然藏着极大阴谋!此账册,便是铁证!我……我不敢有片刻耽搁,伤势稍愈,便立刻赶来……幸好,幸好赶上了……”

崔?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口。他仿佛能看到那夜黑衣女子在临江仙的飞檐走壁、与红泠的链剑翻飞、看到她血染衣袍、看到她毅然决然跃下深崖、在冰冷江水中沉浮挣扎……这一切,皆是为了他,为了他肩上的职责,为了邕州的清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心痛、滔天愤怒与无尽感激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情绪堤坝。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账册,而是再次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握得那样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他的眼眶骤然通红,声音低沉沙哑得几乎破碎:“清秋……你……你何至于……何至于如此涉险!你若有何不测,我……”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难以成声。这份以命相搏换来的证据,其重逾山岳!

颜清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因后怕与激动而异常滚烫的温度,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震骇,心中所有的委屈与艰险,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她微微摇头,将账册塞入他手中,语气斩钉截铁:“你我之间,何须此言!快看!迟恐生变!”

崔?重重颔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就着皎洁的月光与廊下灯笼的光芒,迅速解开油布包裹。一本页面泛黄、边缘被水浸湿又阴干后显得皱缩发硬、甚至隐约残留着些许暗红血渍的账册,显露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带颤抖地翻开账页。凭借过人的目力与审理刑狱积攒的经验,他快速浏览着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记录。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目光越是冰寒!

账册之内,一笔笔巨额的银钱往来,如同毒蛇般蜿蜒盘绕!时间、地点、人物、货物种类(尤以“矾”为最)、数量、经手人……记载得清清楚楚!陈曙及其党羽如何通过临江仙洗白贪墨所得的军饷、如何与桂州等地奸商勾结走私禁物、如何利用酒楼庞大的现金流与复杂的人际网络掩盖罪行……所有线索,铁证如山!

然而,他的目光最终凝固在数页频繁出现的一个代称之上——“大先生”!

“支付‘大先生’麾下‘南营’饷银三千七百两……”

“‘大先生’指示,本月‘矾’货走左江水路,交接地点老鸦滩……”

“孝敬‘大先生’门下管事白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

崔?的眉头死死锁紧!陈曙已伏法,其党羽大多落网。这“大先生”绝非陈曙!此称谓,透着一种凌驾于陈曙之上的、更隐秘、更具掌控力的意味!是京师的某位勋贵?是广西路的高官?还是……某个隐藏在更深处的、连红泠也需仰其鼻息的庞大势力首领?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悄然爬升。陈曙案,恐怕远非终点。

但此刻,已无暇深究这“大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务之急,是立刻抓捕红泠,查封临江仙,防止其销毁证据、狗急跳墙!

他猛地合上账册,将其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一团燃烧的火焰。他转头,对一直侍立在远处廊下、背身回避的周安沉声喝道:“周安!”

“老奴在!”周安立刻转身小跑近前。

“即刻去邕江军营,传我命令:令副统领阿岩,点齐一队精锐锐士,全副披甲,携带强弩锁链,立刻包围临江仙!抓捕老板娘红泠及其所有核心党羽!遇有抵抗,格杀勿论!封锁所有出入口,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账册、文书、货物,一律查封待验!速去!”

“是!老爷!”周安神色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便以与其年龄不符的敏捷速度,飞奔而出。

安排完此事,崔?目光回转,落在颜清秋身上,语气放缓却依旧凝重:“清秋,你方才说,侬智高母子藏身雷火峒?还有神秘人接触?”

颜清秋点头,忙将她在溪谷旁无意中窥见阿侬与那神秘人会面、讨价还价、言语间提及“出兵”、“袭扰宋境”、“索要兵甲粮草”等零碎信息尽数告知,并道:“我虽未能尽解其语,然观其神态,绝非善类,所谋甚大!”

崔?听罢,眼中寒光爆射!结合韦青蚨日前传来的边境异常军报,他瞬间便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

“交趾!定是交趾李佛玛的密使!”他斩钉截铁道,“贼心不死!中秋惨败,竟又想出此等毒计!欲扶持侬智高这股僮人势力,为其火中取栗,自内部搅乱我邕州,里应外合!”

他毫不迟疑,再次喝道:“周安!”旋即想起周安已去,立刻对院外值守的亲兵道:“你!速去再请蒙力统领来此!”

片刻后,蒙力大步流星赶来,甲胄铿锵:“大人!有何吩咐?”

“蒙力,你亲自挑选一队最精干的斥候,即刻出发,秘密潜入雷火峒周边山林!严密监视侬氏母子及其部众动向,尤其注意是否有交趾人员再次潜入与其接触!记录其人员、装备、活动规律!切记,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暴露行踪,更不可与僮人发生冲突!我要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崔?指令清晰,杀伐果断。

“末将得令!”蒙力抱拳领命,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转身即刻点兵去了。

邕州城南,临江仙酒楼。虽已至深夜,楼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似乎还有豪客在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然而,这份浮华的宁静,骤然被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与甲叶碰撞声打破!

只见长街两端,以及临江仙临河的码头方向,骤然涌现出无数黑影!阿岩一马当先,身着轻甲,手持出鞘的雁翎刀,面色冷峻如铁。他身后,百余名邕江军锐士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将整座奢华酒楼围得水泄不通!强弩上弦,箭镞在灯火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长枪如林,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逃遁路线。

“官府拿人!闲杂人等回避!”阿岩运气吐声,如同炸雷般响彻夜空!

楼内的笙歌笑语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杯盘碎裂、桌椅翻倒的混乱声响与惊叫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