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真实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在这邕州小院的月光下,跨越了时空与生死,跨越了谎言与真相。
良久,仿佛过了一世那般漫长。
那黑衣女子,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轻轻拉下了覆面的黑巾。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的脸。依旧是那般清艳绝伦的容颜,却比在汴京时消瘦了许多,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极,唯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愧疚、思念、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
她望着他,朱唇轻启,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一字一句,清晰而又破碎地,吟诵出那首刻在两人灵魂深处的诗篇:
“金风万里动长林,玉关寒色透衣襟。
霜凋木叶千山老,雁度寒云一字深。
铁马冰河惊客梦,胡笳羌笛乱乡心。
不悲宋玉生秋恨,且向樽前问月临!”
诗句吟罢,泪水早已如同断线的珍珠,汹涌而出,划过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碎成无数凄清的月光。她肩头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皓月……”她哽咽着,唤出了那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源于他表字的亲密称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辛酸,“对不住……对不住……我一直……一直都在骗你……”
这一声呼唤,这一句道歉,这一首他们初遇的诗,如同最锋利的楔子,瞬间击碎了崔?心中所有积郁的冰层与隔阂!什么欺骗,什么隐瞒,什么西夏细作的身份……在这一刻,在那双盛满了泪水与真挚的眼眸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九死一生,看到了她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痛苦,看到了她那跨越千山万水、历经无数磨难后,依旧未曾改变的、深埋于心底的炽热情感!
他猛地一步上前,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下一刻,他已不顾一切地将那具冰冷而颤抖的娇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触手之处,是夜行衣冰凉的质感,以及其下那单薄得令人心惊的孱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似乎想挣扎,想推开他,但那怀抱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暖,带着她渴望了太久太久的、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热度。
“清秋……清秋……”崔?将脸深深埋入她带着夜露寒气的发间,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痛与失而复得的悸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知道,怀中的这个人,是他曾真心欣赏、倾慕、乃至愿意冒险相护的女子;是她,在他最危难的时刻,一次次地挺身而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世俗的身份与立场,深深地烙印在了彼此的生命里。
颜清秋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软化下来,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她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带着淡淡书卷墨香与皂角清冽的气息,呜咽出声。
月光无声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院中的桂树悄悄落下几粒细小的花蕊,暗香浮动。远方的更梆声隐约传来,却更衬得此际的静谧如同永恒。
这一刻,汴京琼玉阁的初遇,江宁的惊魂,所有过往的碎片,都在这个拥抱中汇聚、融合、得到了最终的释然与印证。
无需再多言语。诗为证,泪为凭,此心昭昭,可对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