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侬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宋人与我不共戴天。”
侬智高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激动道:“母亲!有了这些,何愁大业不成!我定要练出一支强兵,杀回广源!”他脑海中甚至已浮现出自己旌旗招展、横扫广源,最终将那清冷如月的汉家女子迎入麾下的场景。
密使达成目的,不再久留,寒暄几句后便匆匆离去。
待外人走后,侬智高仍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摩挲着冰冷的刀锋,畅想着未来。阿侬却面色一沉,屏退左右,厉声对儿子道:“智高!你近日心思浮躁,可是又去了那药庐,见了那汉女?”
侬智高心情正好,被母亲骤然责问,不由一怔,随即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那姑娘伤病渐愈,我去探望一二,有何不可?”
“糊涂!”阿侬气得浑身发抖,指尖几乎戳到他脸上,“我与你说了多少次!那女子来历不明,出现得蹊跷!她重伤坠江,偏生被那都婆婆所救,偏生就在我雷火峒!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她极有可能是宋官派来的细作,甚至是交趾李佛玛安插的眼线!你大业未成,岂能沉溺于儿女私情,自毁长城?!”
侬智高正值叛逆之年,又被情愫冲昏头脑,闻言竟脱口反驳:“母亲多虑了!她一个弱质女子,伤重垂死,能做什么细作?我看她是被宋人迫害,不得已才逃至此处!等我将来收复失地,称王称霸,便要风风光光娶她为妃!有何不可?”
“你……你放肆!”阿侬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怒,却知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她强压下火气,改变策略,声音变得冰冷如刀,一字一句道:“好,即便她不是细作,清清白白一个汉家女子。我问你,她于你的霸业,有何助益?我侬氏欲在广源州立足,乃至统合诸峒,需得倚仗各峒僮人力量。你未来若要称王,王后之位,必是能助你稳定人心、联结各部的僮家大姓之女!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无根无基,如何能服众?如何能母仪僮疆?她对你而言,除了是一副皮囊,还能是什么?你为一己私欲,置大局于何地?!”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狠狠砸在侬智高热忱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母亲的话,残酷却现实,将他那刚刚萌芽的、掺杂着霸业幻想的爱情,撕扯得鲜血淋漓。是啊,即便她不是细作,她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僮人各峒,能接受一个汉女做未来的王后吗?
一股烦躁与怨愤涌上心头,他猛地一跺脚,吼道:“我的事,不用母亲操心!”说罢,竟转身冲出了竹楼,留下阿侬一人,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又是心痛,又是无奈,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那汉女,绝不能留!
那都婆婆的药庐,在侬智高心中,从此成了一处既充满诱惑、又带着一根尖刺的所在。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日清晨,旭日初升,驱散了山间淡淡的晨雾。崔?一如往常,起身练了一套养生的导引术,用罢简单的早膳,便唤来孙伯谦与赵算盘。
“今日去韦姑娘寨中,商议甘蔗与防务之事。伯谦,你精通僮俗,负责接洽细节;算盘,你于数目工役上用心,糖寮筹建诸事,仔细记下。”崔?吩咐道,二人躬身领命。
他并未摆出全副仪仗,只带了十余名精干亲随护卫,三人皆着常服,骑马出了邕州城,望韦青蚨所在的峒寨而去。
秋高气爽,山路虽崎岖,却别有一番清幽景致。沿途可见僮人山民已在劳作,收割晚稻,采摘山货,见到崔?一行,虽仍有些拘谨,却不再如往日般充满敌意与戒备,甚至有人依着僮礼,远远地躬身示意。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翻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规模颇大的僮寨依山傍水而建,吊脚楼层层叠叠,寨门前竖着高大的图腾柱,早有僮人勇士在此等候。见到崔?,立刻有人飞奔入寨通报。
不多时,寨门大开,韦青蚨在一众寨老与勇士的簇拥下,迎了出来。
今日她并未穿着那日江边的汉家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僮家女子的正式盛装。头戴高高叠起的、绣满繁复花纹并缀满银片珠珞的黑色头帕,颈间挂着沉甸甸的、雕琢着鸟兽图案的银项圈,上身是紧身的靛蓝色绣花短衣,勾勒出健美挺拔的身姿,下身是五彩斑斓的百褶长裙,行走间银饰叮当作响,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英气勃勃中更添几分逼人的明媚与艳丽。
她见到崔?,快步上前,依照僮礼右手按胸,微微躬身,朗声道:“通判大人远来辛苦!”目光清澈明亮,落落大方,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与紧张。
崔?下马,拱手还礼:“有劳韦姑娘与诸位寨老相迎。”
寒暄已毕,韦青蚨侧身引路:“大人请,寨中已备下粗茶,还请入内叙话。”她目光扫过崔?身后的孙伯谦与赵算盘,亦是点头致意,安排寨中长老相陪。
阳光洒在僮寨之上,远处梯田金黄,近处竹楼俨然。山风拂过,带来稻谷的清香与隐约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