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峒深处,药庐周遭的林木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黄之色,山风掠过,带下几片盘旋的落叶,更添几分幽寂清冷。
颜清秋的伤势在那都婆婆精湛医术与山野灵药的调理下,已大有起色。断裂的肋骨渐渐愈合,虽行动间仍会牵扯隐痛,但已能勉强支撑着独立行走一小段路程。她常穿着那身靛蓝的僮人衣裙,倚在药庐的竹门边,望着谷中流淌的溪水与远处层叠的山峦出神。
那都婆婆虽沉默寡言,脸上刺青骇人,却心地仁善,对她照料得无微不至。闲暇时,甚至会用生硬却清晰的汉话,与她讲解一些僮人的草药医理,辨识周遭的植株药性。颜清秋天资聪颖,于医道亦有涉猎,学得极快。这一老一少,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中,竟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温情。
“婆婆,多谢您。”一日,颜清秋帮那都婆婆晾晒完药材,轻声道。她的声音依旧微带沙哑,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那都婆婆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用僮语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意似是“你这女娃,命硬,心也好。”
通过与那都婆婆的断续交谈,颜清秋已明了自身处境——此地乃是僮人势力盘根错节的雷火峒,更是广源州侬氏残余力量蛰伏的核心区域。想到侬智高那炽热而固执的目光,她心中便是一紧。此地绝非久留之所,她必须尽快养好伤,将怀中那本关乎他安危的账册,送至他手中。
思绪及此,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摸到那本以油布紧密包裹、贴身藏好的账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却又勾起了更深沉的怅惘。
这世上,真心待她好的人,屈指可数。
崔?算一个,他于她,是黑暗中的明月,是值得以命相护的信念。
这位那都婆婆算一个,救命之恩,悉心照料,如同寒冬中的暖炭。
而……曾经,她也以为没藏呼月是真心待她的。
想到那个名字,心口便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痛楚。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西夏兴庆府那熟悉的庭院,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一同在沙场上摔打习武,一同在月下偷饮奶酒,一同分享少女心事……她是野利部的明珠野利真,她是没藏族的骄女没藏呼月。那时节,她们形影不离,她真心以为那份情谊可抵岁月漫长。
可后来呢?家族倾覆,她沦为孤女,没藏呼月却成了西夏国相之妹,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往日的亲密无间,终究抵不过权力与利益的考量。所谓的姐妹情深,到头来,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是为了利用她这野利孤女的身份与武功,去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任务。
“呼月……”她无声地喃喃,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方能压下那几乎要淹没她的酸楚与悲凉。原来,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枚棋子,一件工具。真心?何其奢侈。
就在颜清秋于药庐伤怀之际,雷火峒深处,侬氏母子所居的竹楼内,却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数名身着普通僮人服饰、却难掩精悍之气的外来者,在峒中心腹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进入楼中。为首一人,面容精瘦,目光锐利,虽作僮人打扮,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与山林野性格格不入的阴沉与机警。
“广源州峒主夫人,侬少峒主,久仰。”来人微微躬身,说的虽是生硬的僮语,口音却有些古怪。他挥手示意,身后随从抬上几只沉甸甸的木箱。
箱盖打开,寒光耀目!
一箱是打造精良的环首刀、短斧、矛头,刃口锋利,显然非僮人土法所能炼制;一箱是数十副崭新的皮甲,甚至还有几领罕见的铁片札甲;另一箱则是强弓硬弩,弩机结构精巧,力道强劲;最后一箱,竟是黄白之物,金银锭块在昏暗的竹楼内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阿侬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如同鹰隼般扫过这些礼物,心中瞬间明了来意。侬智高立于母亲身侧,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死死盯着那些精良的兵甲,拳头紧握。
那密使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听闻夫人与少峒主志在恢复祖业,重振侬氏声威,特命在下送来这些微薄之物,略表支持之心。宋人占据广源,欺压僮民,我家主人亦深感愤慨。若夫人与少峒主有意起事,我家主人愿鼎力相助,钱粮兵甲,皆可商议。只望事成之后,广源州乃至左右江诸峒,能与我等永结盟好,共抗暴宋。”
话语虽经修饰,但其背后交趾李朝的影子,阿侬岂能看不穿?她心中冷笑,李佛玛无非是想利用他们母子做马前卒,搅乱宋境南疆,他好坐收渔利。然而……复仇的火焰与自立的渴望,早已将她的理智灼烧得所剩无几。这些兵甲钱粮,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面上不动声色,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尊使的主人,好意心领。只是,欲成大事,仅凭这些,尚且不足。我峒中子弟众多,人吃马嚼,每日耗费甚巨。若要动兵,更需充足粮秣、铁料,不知尊主人可能持续供给?”
那密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夫人快人快语!粮草、铁器,自然不在话下。只要夫人有所需,开口便是。只望夫人莫要辜负我家主人期望,早日举事,让宋廷焦头烂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