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暑气尽褪,天高云淡,风物疏朗。通判签押房内,崔?正与孙伯谦、周文渊等胥吏核算秋税收支,忽闻衙役来报:武勒州知州侬宗旦、以及几位邻近峒寨的僮人峒主联袂来访。
崔?闻言,略感讶异。虽与侬宗旦有盟誓之谊,与诸峒主亦因抚夷条令、那桐村之战及中秋犒赏而关系缓和,然彼等主动齐聚州衙拜会,却属首次。他即刻吩咐:“请至二堂看茶,我即刻便到。”
二堂之内,茶香袅袅。侬宗旦与三位峒主皆身着僮家盛装,神色却不如节日时轻松,眉宇间隐见忧色。见崔?步入,众人纷纷起身,依汉礼拱手,态度颇为恭敬。
“诸位峒主今日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崔?落座,开门见山,语气温和。
侬宗旦与几位峒主对视一眼,作为代表开口道:“回通判大人,今日前来,一是感念大人中秋犒赏,体恤我等边民;二来……确有一桩难事,想请大人拿个主意。”他示意随从将带来的礼物呈上,乃是几捆青皮甘蔗与数罐色泽深褐、质地粗糙的块状蔗糖。
“此乃我僮地特产,不成敬意。”侬宗旦道,语气却无多少喜意,“今年风调雨顺,山麓坡地所植甘蔗长势极好,收成颇丰。照理说是件喜事,然则……”他叹了口气,“榨出的糖,却难寻销路。汉商前来收购,皆压价极低,言道此糖色泽暗沉,杂质颇多,滋味亦不如江东、闽地所产‘糖霜’纯净甘美,运至外地,卖不上价钱。若依其价,我寨中种蔗熬糖之僮户,恐连辛苦钱都难以收回,长此以往,来年谁还愿种蔗?只怕要‘谷贱伤农’了。”
另一位年长峒主接口道,语气带着无奈与期盼:“大人颁布《抚夷条令》,禁汉民侵我田土,保我权益,我等感激不尽。然这生计之事,光靠官府禁令,难以周全。甘蔗若烂在地里,糖若卖不出去,我等族人衣食无着,终究是空谈。大人见识广博,智计超群,不知可否……为我等想个法子?”
崔?静静聆听,目光扫过那粗糙的蔗糖,心中已然明了。此非寻常客套拜访,而是僮人首领们遇到切实的经济困境,前来求援。他们带来的并非仅是礼物,更是摆在他面前一道关乎民生与联盟稳固的新考题。政治隔阂虽初步消弭,然经济上的结构性困境——僮人生产技术落后,产品竞争力不足,易受汉商盘剥——却依然存在,若处理不当,前番诸多努力恐将付诸东流。
他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拿起一小块蔗糖,仔细观其色泽,又拈碎少许,置于鼻尖轻嗅,再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糖味虽甜,然确有焦苦之味,质地亦显粗糙。
片刻沉吟后,崔?抬眼,目光清明而笃定:“诸位峒主所忧,崔某已然知晓。此非小事,关乎万千僮户生计,亦关乎邕州安定。官府既承诺保境安民,自当为民解此忧烦。”
他站起身,踱步至堂中,思路清晰,言辞恳切:“一味强令汉商抬价,非是长久之计,亦有违市场之理。关键在于,需提升蔗糖本身之品质,使其物有所值,甚至物超所值,则不愁销路。”
“大人之意是?”侬宗旦眼中燃起希望。
“我尝闻江东、福建等地,制糖技艺远胜此地。其所产‘糖霜’(白糖),色白如雪,味甘而纯,价值数倍于寻常红糖。”崔?道,“若能引进此等技艺,于邕州本地制出上好糖霜,何愁汉商不趋之若鹜?届时,非但不必担忧压价,或可反由其竞价而沽。”
众峒主闻言,面面相觑,既觉欣喜,又感犹疑:“引进外地技艺?这……恐非易事,需专门匠人、器具,所费不赀……”
“故此,此事需由官府牵头。”崔?断然道,“即刻起,由州衙出面,张榜招募或从江东、闽地延请精通制取‘糖霜’之工匠。同时,于城南择一合适之地,由官府出资,设立一座‘官督民办’之‘糖寮’。聘请之工匠,负责传授技艺,改进制糖之法;官府则提供场地、部分器具,并负责与汉商行会接洽销路;诸位峒主可组织僮户,提供甘蔗原料,并可选派聪慧子弟入寮学习技艺。所得利润,按约定分成,必保僮户所得远胜今日。”
此策一出,侬宗旦等人顿时喜形于色!这已非简单“救济”,而是“授人以渔”的长远之策!官府不仅出钱出力,更引入了先进技术,将僮人的经济利益与官府的经营深度绑定,形成互利共赢之局。若能成功,僮人生计大有保障,对官府的依赖与信任必将更深。
“大人深思远虑,真乃我僮人再生父母!”几位峒主激动得起身长揖,“我等回去,即刻便挑选上好甘蔗,选派伶俐子弟,静候大人佳音!”
送走满怀希望与感激的僮人首领,崔?即刻返回签押房,雷厉风行地部署起来。
“孙伯谦,即刻起草榜文,详述招募糖匠之事,待遇从优,快马发往钦、廉、梧州乃至广东路各埠,请当地官府协助张榜寻访。”
“周文渊,你精通账目,核算一下设立糖寮之初创费用,从……从陈曙案罚没款中划拨一部分,务求尽快落实。”
“赵算盘,你去查勘城南之地,寻一临近水源、交通便利之处,以备兴建糖寮之用。”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属下胥吏纷纷领命而去。崔?独立案前,目光深远。此举若成,不仅解僮人燃眉之急,更为邕州开辟一项长久财源,汉僮融合亦将因此有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其意义远超一两次军事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