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药庐外的林间小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侬智高。他奉母亲阿侬之命,前来那都婆婆处取几味调理气血的药材。
自前几日偶然撞见在此养伤的颜清秋后,少年郎的心湖便被彻底搅乱了。他生于峒寨,长于山林,所见皆是僮家女儿的健康泼辣、或是交趾女子的黝黑俏丽,何曾见过这般冰肌玉骨、气度清冷如江南烟雨般的汉家女子?只那惊鸿一瞥,便已魂牵梦萦,这几日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寻了各种借口往药庐跑。
此刻,他刚转过山道,一眼便望见药圃中那抹窈窕的蓝色身影。阳光正好,勾勒出她纤细柔美的轮廓,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侬智高顿时心跳如擂鼓,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立在原地,竟看得痴了。
颜清秋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来。见是侬智高,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他只是路旁一块顽石,空气中一丝尘埃。
这般冷遇,若在平日,心高气傲的侬智高早已勃然变色。然而此刻,他竟丝毫不觉恼怒,反而觉得她连蹙眉不耐的神情,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用生硬的汉话搭讪:“姑……姑娘,今日气色好些了?可……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颜清秋头也未抬,声音清冷如泉:“不劳费心。”
侬智高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死心,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去,语气带着几分讨好:“这是……这是我昨日猎到的山鸡,最是补气,给……给姑娘补补身子……”
颜清秋看也未看那布包,只淡淡道:“多谢,不必。那都婆婆已备足药食。”
侬智高僵在原地,递出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脸颊涨得通红,讷讷无言。那都婆婆从屋内走出,见状,浑浊的老眼扫了侬智高一眼,摇了摇头,用僮语沙哑道:“小子,莫要在此碍事,取了药快回去。”
侬智高这才如梦初醒,悻悻然取了药,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目光始终胶着在颜清秋身上。
回到雷火峒中自家竹楼,侬智高仍是神思不属,眼前尽是那抹清冷的身影。其母阿侬见状,柳眉顿时蹙起。她虽年过三旬,却因保养得宜,且天生丽质,依旧风韵楚楚,眉眼间蕴藏着精明与果决。
“又去那药庐了?”阿侬声音冷了下来,“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莫非又被那汉女迷了心窍?”
侬智高支吾不语。
阿侬见状,心中了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没出息的东西!我与你说了多少遍!那汉女来历不明,是那都婆婆从江里捞上来的,谁知是福是祸?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你身上背负着什么?是你阿爹的血海深仇!是广源州千万侬氏子弟的期望!是未来可能席卷这南疆的天大事业!你的心里,应该装着仇恨,装着霸业,装着如何让交趾李佛玛血债血偿!如何在这宋、交趾的夹缝中,为我侬氏杀出一条生路!而不是整日惦记着一个病怏怏、来路不明的汉家女子!”
她越说越气,指尖几乎戳到侬智高额上:“她再美,不过是皮囊一副!能当饭吃?能助你复仇?能帮你夺回祖地?你若连这点美色都勘不破,日后如何成就大事?莫非你要学那商纣周幽,为一个女人葬送一切不成?!”
侬智高被母亲训得抬不起头,心中虽知母亲所言在理,但脑海中那清冷绝俗的面容却如何也挥之不去。他闷声道:“阿母,我……我知道。我会谨记仇恨,会做大事。只是……只是看看她,又不妨碍……”
“看看?”阿侬冷笑,“你的心思全写在你脸上了!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往药庐跑!安心跟着族老们习武练兵,研习兵法!若再让我发现你因她误事,休怪为娘不客气!”
侬智高嘴上唯唯诺诺应下:“是,阿母,孩儿知错了。”
然而,少年情窦初开,情根一旦种下,又岂是那般容易拔除?他退回自己房中,脑中依旧反复浮现着颜清秋的容颜,母亲严厉的训斥与那张清冷的面孔交织在一起,令他心烦意乱。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心中那股对权力的渴望,竟莫名地与“得到她”的念头纠缠在了一处。
幽谷药庐,颜清秋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亦毫不在意。她心中所念,唯有怀中那本关乎他安危前程的账册,以及远方那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山风过隙,吹动药草簌簌作响,却吹不散这深谷中悄然滋长的、注定坎坷而无果的情愫与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