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到目光,韦青蚨歌声渐歇,转头望来。四目相对,隔着一段江水,两人皆是一怔。中秋月下,江流脉脉,此情此景,竟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崔?略一沉吟,主动举步走了过去。韦青蚨亦示意少女们稍候,独自迎上前来。
“韦姑娘也在赏月?”崔?拱手,语气温和。
韦青蚨看着他,月光下的她,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与野性,银饰与眸光交相辉映,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柔美与静谧。她指了指江中漂流的水灯:“你们汉人,习惯将心愿寄托给流水,祈求带走灾厄,带来福运。”
崔?点头,亦指向她们方才投入江中的草药:“那僮家此仪,又是何解?”
韦青蚨仰望明月,声音清澈:“我们相信,月光是神灵最纯净的眼睛,歌声是直达天听的心语。这些香草,沐浴月华,承载我们的祈祷与歌声,随水而去,更能让神灵知晓我们的虔诚,庇佑山林昌盛,族人安康,远离灾祸。”
“形式虽异,其心一同。”崔?颔首,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赏,“无非是祈愿风调雨顺,亲人平安,边陲宁定。月光之下,本无汉僮之分,唯有对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
他想起方才所买的土制月团,从崔安手中取过一个,递向韦青蚨:“邕州的月亮,邕州的饼。虽不及京师精巧,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尝尝?”
韦青蚨看着他递来的、模样朴拙的饼,微微一愣。月光下,他笑容温润,眼神诚恳,并无丝毫施舍或居高临下之意,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分享。她犹豫片刻,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尚带余温的月团。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皆飞快收回。
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饼皮微厚,内馅甜中带着椰香与果酸,是她熟悉的山野味道,却又因这特定的节日与眼前特定的人,而赋予了别样的滋味。
两人一时无话,并立于江边。身后,是僮家少女们重新响起的空灵歌声与汉家百姓的点点水灯;眼前,是共映着同一轮明月的滔滔江水。水声、歌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沉默之中,一种超越言语的文化理解与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月下悄然流淌。他望着江灯,她望着月,心中各有所思,却共享着同一片宁静。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某种情愫,正如同这江畔湿润的夜气,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心田。
与此同时,远在雷火峒深山的隐秘药庐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竹窗推开,清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涌入,在地上铺陈出一片霜白。颜清秋已能勉强下床。她穿着一身僮家女子寻常的靛蓝土布衣裙,宽大的衣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漆黑深邃,盛满了无法化开的哀愁与寂寥。
她扶着竹墙,艰难地挪到窗边,仰望着天际那轮圆满得刺眼的明月。中秋团圆夜……于她而言,却是最彻骨的凄凉。
母亲慈爱的面容恍惚浮现在月轮之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笑容,唤着她的乳名“秋儿”……可转眼间,笑容便被病痛与死亡的阴影吞噬,最终化为墓碑前的冰冷。家道中落,孤苦无依,昔日种种温暖,皆成镜花水月。
而那个人的身影,更是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琼玉阁内的初见,护龙坊小院的别离和他不顾前程的对叶英台说出的谎言,江宁城的舍身相救……以及,邕州深夜,他急切而沙哑的呼喊“清秋!我知道是你!”……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她相似的孤独与坚守……如同刻入骨髓般清晰。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她与他,如同这明月与深谷,看似同沐清辉,实则遥不可及,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层峦叠嶂。她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身世飘零的孤女,是游走于黑暗边缘的影子;而他,是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是百姓爱戴的朝廷命官,有着皎如明月的未婚妻。她那一点微弱而执着的倾慕与守护,注定了只能藏于最深沉的暗处,见不得光,如同这药庐中摇曳的孤灯,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攥住了那本以命相搏换来的账册。冰凉的封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也给予了她一丝虚幻的慰藉与存在的意义。至少……她还能为他做这件事。至少,她还能以这种方式,微弱地照亮他前行的路,哪怕他或许永远不知,或许……永不相见。
“阿母……”她对着明月,发出无声的泣语,声音破碎在夜风里,“女儿……好苦……”
远山寂寂,虫声唧唧,回应着旷野中这份无处诉说的凄楚。僮寨的歌声、邕州的灯火、江边的低语,于此皆化为虚无。幽谷药庐,冷月孤灯,映照着一个比月色更孤寂的灵魂。
月光平等地洒向南疆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州衙的宴饮,照亮市井的欢闹,照亮江畔的默契,也照亮深山的泪痕。几家欢庆,几家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