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八月十五,中秋。
南疆的秋,不似汴京的金风玉露,天高云淡,亦无江南的丹桂飘香,月华如水。此地的秋,带着几分湿重的暖意与尚未散尽的暑气,然天色却格外澄澈高远。及至黄昏,一轮硕大无朋、皎洁异常的玉盘,已悄然自东方苍翠的山峦脊线之上探出容颜,清辉漫洒,将邕州城廓、郁江碧水、乃至远山近树,都笼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银纱。
依循旧制,州衙后园设下了“中秋公宴”。虽比不得京师琼林苑、金明池的皇家气派,亦无汴梁樊楼、遇仙正店那般笙歌鼎沸、水陆杂陈的极致奢华,但在崔?的悉心安排下,亦是席开数桌,酒肉丰足,瓜果时新,灯火通明,颇有几分边城难得的喜庆与隆重。
受邀者皆为州衙属官、邕江军有功将校、以及如韦望山峒主等亲近的僮人首领。园中悬起了各色灯笼,虽多是纸糊或由瓜果镂空而成的“瓜灯”,样式朴拙,却别具一番野趣与温情。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肉香以及一种特制的甜香——那是案几上摆放的、今夜最重要的节物:“月团”。
此乃宋代月饼,多以酥油、糖霜、细面为皮,内裹核桃、松子、芝麻、蜂蜜调制的甜馅,圆润如月,饼面还印着“蟾宫折桂”、“玉兔捣药”之类的吉祥花纹,寓意团圆美满。
崔?一身素雅常服,居于主位,举杯起身,朗声道:“诸位!今日中秋佳节,月满乾坤。我等虽身处南疆边陲,远离故土亲眷,然王化所至,日月同辉。此一轮明月,照汴京,亦照邕州;照宫阙,亦照边城。数月来,邕州得以初定,边陲稍安,百姓略得喘息,皆赖在座诸君同心协力,戍边保民,恪尽职守!崔某在此,敬诸位一杯!愿月神庇佑,家国永安!”
他言辞恳切,巧妙地将佳节思亲之情与戍边守土之责融为一体,既应景,更凝心。众人纷纷起身举杯,轰然应和:“愿家国永安!敬通判大人!”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愈加热络。众人品尝着酥香甜糯的月团,饮酒谈笑,暂忘了边塞的艰苦与思乡的愁绪。然则,月圆之夜,最易勾动离肠。
席间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胥吏,名唤周文渊(正是此前被崔?提拔管账那位),几杯醇酒下肚,望着天际那轮冰盘也似的明月,忽觉鼻酸眼热,竟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低声哽咽道:“也不知……也不知家中老妻与那对小儿女,今夜……今夜可能吃上一口这般甜的月团……往年,都是老夫……老夫从市集买回……”
一语出,满座寂然。方才的热闹仿佛被冷水浇灭。在座诸人,无论是北来的胥吏军将,还是本地为官的汉人,乃至因各种缘由离峒在此的僮人首领,谁人没有父母高堂、妻儿家小?谁人不是天涯羁旅,望月思乡?周老吏这最朴实无华的一句牵挂,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般的感伤。许多人默然垂首,气氛一时低沉压抑。
崔?见状,并未出言斥责老吏失态,亦未刻意渲染欢愉以掩盖悲声。他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周老之心,亦是吾等之心。此月非独照邕州,亦照临安,照襄阳,照在场每一位的故园桑梓。”
他站起身,踱至庭中,仰首望月,清辉洒落其身,宛如披上一层银霜。“我等在此望月思亲,我等之父母妻儿,亦必在故乡凭栏望月,思念我等。月光千里同照,牵挂亦如月光,无所不至。”他转过身,目光湛湛,看向众人,“而我等为何在此?为何戍守此南疆边陲?正是为了使我大宋千万家园,千万父母妻儿,能得安居乐业,能享团圆之乐,能于中秋之夜,安心食饼赏月,不必担忧烽火骤起,盗匪横行!此便是我等职责所在,亦是我等乡愁之最好寄托!”
他将个人细微的愁思,悄然升华至家国天下的担当与守护。众人闻言,胸中感伤渐渐化为一股豪迈与责任。是啊,他们在此的坚守,不正是为了守护那千里之外的团圆么?
“通判大人所言极是!”蒙力率先吼道,举起酒杯,“干了这杯!为了家中老小能安心吃饼!”
“干了!”众人轰然响应,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厚重与铿锵
公宴散后,崔?婉拒了轿辇,只带了周安与两名亲随,青衣小帽,信步走入邕州城的街市之中,欲亲身感受这边陲之地的中秋夜色。
城中虽无汴京那般“丝篁鼎沸,几无驻足之地”的极致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热闹景象。家家户户门前皆悬起各色灯笼,光影摇曳,虽简陋,却透着一股质朴的生机。孩童们提着兔子灯、瓜果灯,嬉笑着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洒满青石街道。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烛气息、瓜果清香以及一种边城特有的、混合着草木与江水的气味。
他信步来到日渐兴旺的“僮汉互市场”附近。此处景象更令他欣慰。只见已有不少僮人学着汉人习俗,在空地上摆出瓜果、饼饵,对着明月祭拜,神态虽略显生疏,却十分虔诚。亦有汉人小贩,看准商机,向围着看的僮人孩童兜售简单的麦芽糖人、果脯,竟也生意不错。虽言语仍有隔阂,交易时还需比划,但节日的气氛显然冲淡了许多无形的壁垒,一种缓慢而自然的融合正在发生。
路过一个街角,见一老妪摆着个小摊,售卖一种本地特色的“土制月团”。饼皮略显粗厚,馅料用的却是邕州特产的椰丝、木瓜干、山野蜂蜜等物,香气独特。崔?驻足,买了几个,吩咐崔安:“带回去,让衙里大家都尝尝这邕州风味的‘月团’。”
信步至郁江边,但见江面如练,倒映着天上明月与岸边灯火,波光粼粼。更有点点暖黄的光亮,顺着江水缓缓漂流而下,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那是本地的百姓在放“水灯”祈福。灯盏多用竹篾扎成小船模样,中间放一盏小油灯,或用掏空的瓜果,内燃蜡烛,灯上往往写着祈福之语,或承载着放灯人最朴素的心愿:家人平安、五谷丰登、战乱平息……灯光虽弱,却汇聚成流,在暗夜的江面上执着地闪耀,载着边民对和平与团圆的深切渴望,流向远方。
正凝望江灯出神,忽闻一阵空灵婉转、却又带着几分野性苍凉的歌声,自不远处传来。歌声用的是僮语,旋律古老而奇特,似在吟诵,又似在祈祷,与汉家的丝竹管弦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力量。
崔?循声望去,只见下游不远处的一处河湾,月光洒落如银,映出几个窈窕的身影。为首一人,身着僮家节日盛装,头戴繁复银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正是韦青蚨。她正与几位族中少女,举行着僮人的拜月仪式。她们并非放水灯,而是将采集来的某种清香草药,一束束地投入江水之中,同时仰望着明月,纵声高歌,姿态虔诚而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