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的状态显然谈不上好,纸张湿透又阴干,显得僵硬脆弱,边缘有些字迹已被水洇得模糊不清,甚至有几页粘连在一起。颜清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翻开封面,屏住呼吸,一页一页地查看。
灯光昏暗,她的视线也因虚弱而模糊,但她仍努力辨认着。万幸!账册是用一种特殊的耐水墨书写,核心的交易记录、数字、代号、以及那些关键的“矾”、“桂”、“钱记”等字样,大部分依旧清晰可辨!尤其是最后几页记录的大额资金往来与几个特殊的暗记符号,完好无损!
“呼……”颜清秋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榻上,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账册上。她成功了……她到底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份足以扳倒红泠、甚至牵扯出更深黑幕的铁证,保住了!
老妪静静地看着她这番情绪激烈的举动,看着她将那本破旧的册子视若性命般紧紧搂在胸前,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嘴角带笑的模样,良久,才用她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吐出两个带着无尽感慨的字:
“痴儿……”
与此同时,邕州州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虽无刀光剑影,却亦是案牍劳形,琐碎繁忙。
通判签押房内,灯火通明。崔?并未因那桐村大捷而有丝毫懈怠,也并未沉溺于临江仙夜宴的余波之中。他深知,一场胜仗固然可提振士气,然安边定邦,终需落在日常的治理与民生之上。
书案之上,公文堆积如山。他埋首其间,运笔如飞。
一份是户曹呈上的《雷公陂竣工核销册》,详细列明了以工代赈所耗钱粮、民夫工数、物料开支。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时提笔批注询问:“此处采石费用略高,可与附近石场旧价比对。”“僮人工匠工钱发放名录需与峒寨提供之册核对,防止胥吏克扣。”
一份是刑房呈报的《那桐村一案善后处置及俘获交趾兵处置请示》。他批复:“阵亡将士及百姓,抚恤银两即刻足额发放,不得延误。伤者,州衙延医用药,妥善照料。俘获之交趾兵,重伤者医治后遣返,轻伤及完好者,押送矿山服苦役,以儆效尤!”
一份是邕江军统领蒙力呈上的《那桐村之战功过赏罚册》及《阵亡将士名录》。他逐一阅览,对有功将士的赏格批示“从优从速”,对阵亡者名单,则沉默良久,提笔在旁注道:“厚恤其家,子女由官廪抚养至成年。”
还有各州县报来的秋税收缴情况、仓廪储备清单、羁縻州洞贡赋表、乃至民间田土纠纷调解案卷……事无巨细,皆需他过目定夺。
孙伯谦、周文渊等亲信胥吏不时进出,回禀事务,领取批示。崔?处理公务极快,条理清晰,决断果敢,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关键。期间,亦有僮人峒主、汉人乡绅前来拜会,或感谢水利之恩,或反映地方情弊,崔?皆耐心接待,言语平和,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为民做主的决心与威严。
直至午后,他才得以稍歇片刻,简单用了些崔安送来的午膳——只是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碗清汤,甚是简朴。
用膳后,他并未休息,而是唤来阿岩。
“阿岩,交趾新败,近期或有异动。邕江军操练不可懈怠。尤其注意江防与各隘口巡检,增派暗哨,防止交趾细作渗透。”
“大人放心!末将已加派了三倍人手,日夜巡江,绝不给交趾崽子可乘之机!”
“嗯。还有,那日临江仙……”崔?沉吟片刻,“虽未搜得实证,但其地依旧可疑。让你手下机灵的弟兄,换班时,着便装在其周边暗中留意,尤其是夜间,有何等样人物进出,运载何物。只需远观记录,切勿靠近打草惊蛇。”
“是!末将明白!”
处理完军务,他又想到一事,对崔安道:“去请文守正先生来。”
不久,那位被崔?征辟的流寓文人文守正到来。崔?吩咐道:“叔方,劳你起草一份安民告示。内容主要是宣讲那桐村之战真相,揭露交趾阴谋,重申汉僮一家、共御外侮之理。再用僮文誊抄数份,张贴于各羁縻州洞圩场要道之处。”
“学生遵命。”文守正躬身领命,他对这类文书工作已是驾轻就熟。
夕阳西下,崔?才终于得以离开签押房,缓步走回后宅小院。他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日忙碌,虽都是琐碎政务,却关乎千万民生,丝毫不敢轻忽。
独立院中,他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红泠的谜团未解,交趾的威胁未除,侬智高的动向不明,邕州之地,仍是暗流汹涌。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远在京城的未婚妻沈文漪所赠。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璧,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与柔软。
“文漪……”他低声轻语,“再等等……待我了却此地之事……”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西南方向的深山之中,一个为他舍生忘死的女子,正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归来,紧紧守护着一份足以掀翻邕州暗潮的关键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