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流民归巢(1 / 2)

楚国郢都,南郊。

初夏的云梦泽蒸腾起无边无际的湿热水汽,与城中尚未散尽的烽烟、药草灰烬混合在一起,凝成一层粘腻厚重的灰黄色霾雾,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鄢陵之战虽已过去数月,但战争的巨兽啃噬过的疮疤,依旧在这座楚国都城的南郊狰狞地敞开着。

这里没有城墙的庇护,只有一片被临时圈出的、泥泞不堪的旷野。腐烂的芦苇在浑浊的水洼里倒伏,空气中弥漫着伤口溃烂的恶臭、排泄物的臊气、劣质草药熬煮的苦涩,以及最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叹息。这便是鄢陵之战后,楚国为收容无数失去家园的溃兵、被焚掠村落的幸存者、以及从战场上挣扎爬回的伤兵而设立的巨大难民营。放眼望去,破败的芦席窝棚如同肮脏的苔藓,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泥地,一直延伸到雾气弥漫的远方。衣衫褴褛、面如枯槁的人们,像失了魂的影子,在泥水中麻木地移动。孩童的啼哭有气无力,伤者的呻吟断断续续,间或响起妇人压抑不住的悲泣,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周鸣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这片绝望的沼泽中。他依旧裹着那件素色羔裘,但在郢都湿热粘稠的空气里,这层包裹更像是一种隔绝,隔绝开他与这片人间地狱的彻底交融,却也让他苍白的面容和紧锁的眉头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他手中紧握着玉髓算板,指尖冰凉,试图汲取那一点能让他保持绝对冷静的力量。新任楚令尹蒍子冯(蔿贾之子,此时已掌权)派来的几名精干小吏,以及一位身着楚国巫祝特有的玄鸟纹深衣、神色复杂的“灵卜”观射父,紧随其后。蒍子冯只给了周鸣一道冷酷的命令:在雨季瘟疫彻底爆发前,清空这片“毒瘤”,将数万流民像撒豆子一样,丢到郢都周边那些荒芜贫瘠、甚至可能还潜藏着溃兵与野兽的“弃地”上去。

“周先生请看,”观射父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悲悯,指向营地深处,“此间流民,多如泽畔之苇,杂乱无根。老弱妇孺,缺臂断腿之伤兵,失了田畴的农人,丢了作坊的工匠,甚至还有不少……神智溃散的巫觋遗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蒍令尹之意,是尽快按地域远近,抽签分派,速速遣散,以绝后患。至于他们能否活下来……”他无奈地摇摇头,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周鸣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一个断了右臂的士兵,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攥着一块沾满泥污的楚军符节,眼神空洞地望着北方。一个老妇人紧紧搂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孙儿,枯槁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孩子凹陷的脸颊,浑浊的泪水无声流淌。更远处,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守着几件破损的工具,围着一堆半熄的篝火,沉默地像几尊石像。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恶臭,还有一种名为“崩溃”的毒素在无声蔓延。简单抽签,粗暴驱逐,无异于集体屠杀!

“按地域抽签?”周鸣的声音冰冷,如同玉髓算板的温度,“将识水性的渔夫扔进深山?将善冶铁的工匠赶去无矿的荒滩?将骨肉相连的亲人强行拆散?此非安置,乃催命符!”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观射父和蒍子冯派来的主事小吏,“给我十日!十日之内,我要此地流民,各得其所,归巢安生!”

“十日?先生,这……”主事小吏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愕。观射父也皱紧了眉头。

“按我说的做。”周鸣的语气不容置疑,“第一,立刻调集所有能书写的简牍、木牍、素帛!第二,将营中所有识字的士人、巫祝、小吏,甚至通文墨的工匠,全部召集!第三,在营地中央,搭起三座高台!”

周鸣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军令,在这片绝望的泥潭中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楚吏们虽满腹疑虑,但在蒍子冯“全力配合”的严令下,只能咬牙执行。很快,营地中央的泥泞空地上,三座用粗大原木和厚实木板搭建的简陋高台拔地而起。台下,堆积如山的空白简牍、木牍和几匹素帛被小心翼翼地搬来。数十名被临时征召、同样面带菜色的“文书”们(包括几位眼神依旧残留着惊惶的巫觋遗族)围坐成几圈,每人面前都放着削好的刻刀或笔墨。

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民大普查,在绝望的泥沼中开始了。

“姓名?籍贯(原村落\/城邑)?” 一个声音沙哑的老文书,对着面前一个抱着婴孩、眼神躲闪的妇人问道。

“阿…阿沅,云梦泽畔…泽口村…”妇人声音细若蚊蚋。

“同籍亲属尚在营中否?夫?子?父母?兄弟姊妹?” 老文书追问,刻刀悬在木牍上。

妇人的眼泪瞬间涌出:“夫…战死了…阿爹阿娘…村子被烧…走散了…只有…只有我和细伢子…”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

木牍上,刻下“泽口村-阿沅-妇-育婴”,在亲属栏,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夫-殁”,然后用朱砂在边缘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失亲”的泪滴符号。

另一边,一个断了左腿、倚着木杖的汉子,声音粗豪:

“熊烈!郢都东市铁匠!打刀的!老婆孩子…没跑出来…”他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耸动。文书默默在木牍上刻下“郢都东市-熊烈-铁匠(断腿)-失亲”。

一个须发皆白、但眼神依旧锐利的老者,主动走到一位巫祝遗族担任的文书面前:

“老夫巫咸,出自荆山巫彭一脉,擅祝由、草药、星象。族人…鄢陵败后,十不存一…仅余老夫与两个徒儿在此。”他身后,两个同样穿着破旧巫袍的年轻人悲伤地垂着头。木牍上刻下“荆山巫彭-巫咸-大巫-带徒二”。

一个怯生生的男孩,约莫八九岁,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独自挤到台前:

“我…我叫阿禾…没有姓…爹娘都没了…村子…不记得了…我会…会编草鞋…还会…还会挖野菜…”负责记录的年轻文书叹了口气,在木牍上刻下“孤儿-阿禾-童-草编\/识野菜”。

信息如同涓涓细流,带着血泪和生存的印记,汇入简牍木牍的海洋。姓名、来源地、年龄、性别、身体状态(健康\/伤残\/疾病)、核心技能(农夫\/渔夫\/猎户\/各类工匠\/巫医\/识字者\/其他手艺)、亲属关系(尚存家人姓名关系及是否同营\/失散\/死亡)……一项项被艰难地记录、分类。

周鸣坐镇中央高台,如同操控着一台庞大而精密的织机。他面前铺开的巨大素帛上,已用炭笔粗略勾勒出郢都周边百里内的地形:蜿蜒的河流(沮水、漳水)、星罗棋布的湖泊沼泽(云梦泽边缘)、起伏的丘陵、标注着“荒芜”、“贫瘠”、“可能有瘴”、“曾有溃兵”、“近官道”等字样的待垦区域。无数写满流民信息的木牍竹简被源源不断地送上高台。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玉髓算板的冰凉触感不断压制着因过度计算而产生的眩晕感。他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多维聚类优化:

1. 技能聚类(匠群\/农群\/巫医群):

他命令将记录有“工匠”(铁、木、陶、织、皮革等)技能的木牍单独归类。熊烈(断腿铁匠)、几个木工、两个陶工、几个织妇的简牍被迅速挑出,堆成一叠。这些人是重建生产力的核心,必须安置在有相应资源(铁矿脉、陶土、桑麻产地)或交通便利(便于产品交换)的区域。

记录“农夫”、“渔夫”、“猎户”的简牍被归为另一类。他们需要靠近可开垦的荒地、水源(河流湖泊)、山林(狩猎)。

标注“巫医”、“草药”、“祝由”的简牍被单独放置。巫咸和他的徒弟,还有几位懂草药的妇人被归入此类。他们不仅是医疗资源,在楚地巫风浓厚的背景下,更是稳定人心、重建信仰的关键,安置点需要相对独立、安静,最好靠近有药用植物生长的山林。

2. 亲属关系网络重建(血脉链):

这是最复杂也最耗费心力的一环。周鸣要求文书们,在每一份简牍的亲属信息栏,用细麻绳将标注有“尚存且同营”亲属的简牍,物理性地串联起来!如同编织一张巨大的网。

阿沅的孤牍被标记。

熊烈的孤牍被标记。

巫咸和他两个徒弟的牍片被两根麻绳牢牢系在一起。

一个幸运的案例:来自同一个小村落的五户人家,在混乱中竟奇迹般地聚在了一起!他们的五份木牍被麻绳紧紧系成一束!当这束代表着完整小社群、承载着二十多口人希望的牍片被送上高台时,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啜泣和低低的欢呼。血缘与乡情,是这片绝望泥沼中最坚韧的纽带,必须保全!

3. 荒地开垦收益排序(地利谱):

周鸣的目光落回素帛地图。他用炭笔将标注的荒地,根据水源距离(测绳数据)、土壤墒情(楚地农官提供的粗略记录)、坡度、有无历史聚落遗迹(便于重建)、安全性(远离溃兵活动区、瘴区)等因素,赋予不同的“垦殖潜力指数”。

沮水下游一片冲击平原,水源近、土壤较肥、坡度平缓,标为“上上”。

一片靠近官道但略显贫瘠的丘陵坡地,标为“中”。

一片位于云梦泽边缘、地势低洼易涝、曾有溃兵出没的湿地,标为“下下”。

每一块待分配荒地,都像等待落子的棋盘,被赋予了冷冰冰的“价值”。

接下来的七日,中央高台成了整个难民营的心脏。周鸣几乎不眠不休,素帛地图上布满了炭笔的痕迹和代表不同人群簇的符号。他运用着超越时代的算法思维:

聚类中心优化:将“匠群”核心(熊烈等)优先指向靠近铁矿脉和官道的“中”级荒地(兼顾资源与流通)。

网络拓扑约束:确保麻绳串联的亲属牍片簇(如那五户同村),必须被分配在同一块或相邻的地块上!任何试图拆解的方案都被视为无效解。

多目标均衡:在满足技能群需求、保全亲属网的前提下,最大化荒地垦殖潜力指数的总和。同时,还要考虑每个安置点的总人口承载力(基于估算的水源和荒地面积)。

孤儿特殊策略:像阿禾这样的孤儿,被标记出来,优先分配到那些有老弱妇孺(如阿沅)或者相对稳定、有组织核心(如巫咸的巫医群)的安置点中,增加其生存几率。

无数的算筹在周鸣案头堆叠、推演、重置。玉髓算板被无数次拿起放下,上面蚀刻的金丝纹路仿佛也参与了这庞大复杂的计算。观射父从一开始的疑虑,到后来的震惊,再到最后的叹服,他亲眼目睹了冰冷的“数”,如何在这片混沌的绝望中,一点点编织出秩序与生机的经纬。

终于,在第十日的清晨,当第一缕艰难穿透雾霭的阳光,吝啬地洒在泥泞的营地时,最终的安置方案出炉了!每一块待开垦的荒地都被赋予了编号和名称(如“沮阳冲”、“官道坡”、“荆林畔”),每一份流民的简牍木牍背面,都刻上或写上了他们即将前往的安置点编号。亲属串联的牍片簇,被打上了相同的编号印记。

然而,如何分配?如何让数万双充满怀疑、恐惧和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相信这分配的结果是公平的,而非楚吏或这位“异邦算师”的暗箱操作?

周鸣再次走上中央高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身后,几名楚吏合力抬上了一口巨大的、密封的青铜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