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原邑。
时值季春,本该是万物勃发、犁牛遍野的时节,这片毗邻汾水、沃野千里的膏腴之地,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焦灼。天空低垂,铅灰色的浓云沉甸甸地压着大地,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空气中没有新翻泥土的芬芳,只有铁锈、汗水和一种陈旧木头霉烂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压抑味道。
原邑的中心,一片由夯土围墙圈出的巨大空地——昔日的“籍田”所在,如今人声鼎沸,却又壁垒分明。空地中央,几根象征着旧秩序、刻满古老饕餮纹的粗大界碑石柱,被粗暴地推倒在地,碎裂的石块上沾满了污泥。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根新打磨好的、顶部削尖的青石界桩,像一柄柄沉默的利剑,等待着刺入这片古老土地的肌理。空地边缘,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芦席棚,棚下人影忙碌。
棚内,周鸣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硝制粗糙的羊皮地图上。地图铺展在几张拼凑起来的粗糙木案上,几乎占满了整个棚子。羊皮上,用炭笔和朱砂勾勒出原邑错综复杂的地形:蜿蜒的汾水支流像蓝色的脉络,起伏的丘陵用褐色晕染,大片的平原则以细密的网格标注着原先被宗法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井田”格局。无数代表旧有宗族田界的墨线,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须,纠缠着这片土地。
然而此刻,周鸣手中的青铜圆规(尖端磨得极其锋利)和一根紧绷的桑蚕丝测绳(绳上每隔固定距离系着一个打磨光滑的小铜珠作为刻度标记),正在羊皮上划出截然不同的轨迹。他身边,几名由魏绛亲自挑选的年轻计吏,正紧张而快速地操作着几件奇特的工具:
青铜圭表:一具半人高的青铜方柱,柱身蚀刻着精细的星宿方位和距离刻度,顶部有可旋转的青铜望山(瞄准器)。它被深深插入棚外空地正中央的夯土中,作为整个测量的绝对坐标原点。
测绳轮车:一个带木轮的小车,车上固定着缠绕了数百丈长测绳的辘轳,辘轳轴心处镶嵌着一个精巧的青铜齿轮计数装置,每放出一丈绳,齿轮便精确地转过一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地力勘验筒:一根中空的青铜长管,末端锋利如凿,旁边摆放着几个陶罐,罐中分别装着不同颜色的细土——这是用来快速钻取土样,目测腐殖质厚度和土壤墒情(湿度),以评估地力指数的工具。
周鸣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口中下达着指令,声音在嘈杂的棚内清晰可闻:
“甲三区,坐标(七,十五),距水源最近点(四,九)!测距!”
一名计吏立刻转动青铜圭表顶部的望山,精确瞄准棚外远处一面插在田埂上的红色小旗(代表水源点)。另一名计吏则推动测绳轮车,沿着望山指示的方向奔跑,测绳哗啦啦放出。车轮碾过泥泞的土地,齿轮计数装置发出稳定而精确的“咔哒”声。
“距水源点,一百二十丈三尺!”计吏高声回报。
周鸣手中的青铜圆规立刻在羊皮地图上甲三区的位置,以水源点(四,九)为圆心,一百二十丈三尺为半径,画出一道流畅的圆弧。
“乙一区,坐标(十,五),同测水源点(四,九)!”
“距水源点,一百八十丈整!”
又一道圆弧划出。
“丙五区,坐标(五,十二)!”
“距水源点,一百五十丈五尺!”
第三道圆弧。
一道接一道的圆弧,以地图上标注的几个关键水源点(水井、溪流入水口、天然泉眼)为圆心,以实际测量出的距离为半径,在羊皮地图上纵横交错地铺展开来。这些圆弧并非随意涂抹,每一条都代表着从某块土地到达最近水源的实际灌溉成本!
最终,当所有关键水源点的距离圆弧都绘制完成后,周鸣放下了圆规。他拿起一根削尖的炭笔,沿着那些相互交织的圆弧线,开始勾勒出全新的边界线。这些边界线并非横平竖直的“井”字格,而是沿着圆弧相切的轨迹,自然地分割出一块块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多边形区域!有的狭长如带,紧贴水源;有的则呈不规则的六边形或五边形,位于几个水源点的辐射交汇处。这便是Voronoi图——一种以关键设施(水源)为基点,将平面划分成多个区域,使得每个区域内的任意一点到该区域基点的距离,小于到其他任何基点的距离的几何分割法!
“甲三区,水源距最优,地力勘验!”周鸣指向地图上一块被新边界圈出的、形状略似枫叶的多边形区域。
棚外,早已等候的地力勘验吏立刻扛起青铜地力筒,冲向甲三区的实地位置。尖锐的筒底狠狠凿入泥土,深达三尺!抽出后,筒内带出的土样被小心地倒在铺开的麻布上。勘验吏熟练地用手指捻搓土壤,观察颜色、质地、湿度,又用小木尺测量腐殖层厚度。
“腐殖质层厚一尺二寸!土质黑垆,松软湿润!坡度平缓,无积水之忧!地力指数…上上!”勘验吏高声回报。
棚内计吏立刻在羊皮地图上对应的甲三区多边形内,用朱砂标注了一个醒目的“上上”符号。
“乙一区,地力勘验!”
“腐殖层八寸!土质黄壤,略板结!近坡脚,有轻微冲刷!地力指数…中!”
一个靛蓝色的“中”字标注在乙一区。
“丙五区!”
“腐殖层仅五寸!砂石混杂,墒情差!位于岗脊,易旱!地力指数…下!”
一个墨黑色的“下”字,刺眼地落在丙五区的多边形内。
与此同时,另一组计吏正对着堆积如山的简牍,飞速计算着。简牍上记录着原邑此次参与分地的所有家族户数、丁口(男丁数量,按年龄和劳力赋值权重)。算筹在木案上噼啪作响。
“孟孙氏,主支一户,丁口权重十五;旁支三户,丁口权重各五;总计丁口权重三十!”
“叔仲氏,主支一户,丁口权重十二;旁支两户,丁口权重各四;总计二十!”
“西闾庶民,七十三户!丁口权重…户均约二点五,总计一百八十二点五!”
数字被快速汇总,标注在对应的新划多边形区域旁。
“甲三区,地力上上,面积…几何?”周鸣问。
执掌测绳轮车和地图比例尺的计吏迅速计算:“按新界,合晋亩…一百二十亩!”
“乙一区,地力中,面积一百五十亩!”
“丙五区,地下,面积…二百亩!”
周鸣的目光在地图、算筹和简牍间快速扫视。他拿起一根代表“土地价值”的长算筹,在案上排布:
“总丁口权重:孟孙三十,叔仲二十,西闾一百八十二点五…总计二百三十二点五。”
“总土地价值:甲三,一百二十亩 x 上上系数三 = 三百六十亩值;
乙一,一百五十亩 x 中系数二 = 三百亩值;
丙五,二百亩 x 下系数一 = 二百亩值…
总计八百六十亩值。”
“人均亩值 = 总亩值 ÷ 总丁权 = 八百六十 ÷ 二百三十二点五 ≈ 三点六九亩值。”
“故,孟孙氏应得:三十丁权 x 三点六九 ≈ 一百一十点七亩值。”
“叔仲氏:二十 x 三点六九 = 七十三点八亩值。”
“西闾庶民:一百八十二点五 x 三点六九 ≈ 六百七十三点八亩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