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筹精准地排列出结果。接着,便是将这三家应得的“亩值”,对应分配到具体的地块上。这又是一个优化问题:在满足丁权配比的前提下,尽可能让各家族获得的地块位置(离水源、离聚居点距离)和地力等级的总和相对均衡。
“孟孙氏,原主宗庙所在,需临近中心…可取甲三区北部五十亩(地力上上),加乙一区南部六十亩(地力中),合一百一十亩,亩值约合一百一十点七(50x3 + 60x2 = 150+120=270亩值 ÷ 110亩 ≈ 2.45,略低于人均,但位置核心)。”周鸣用炭笔在地图上快速圈划。
“叔仲氏,可取丙五区东部一百亩(地下),再加甲三区零散边角二十亩(上上),合一百二十亩,亩值约合七十三点八(100x1 + 20x3 = 100+60=160亩值 ÷ 120亩 ≈ 1.33,远低于人均?)…不对…”周鸣眉头微蹙,立刻意识到计算有误或分配不均,炭笔停顿。
就在周鸣全神贯注于地图上那精密的几何分割和冰冷的数值计算时,芦席棚外,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住手!周鸣竖子!安敢如此!!!”
一声饱含着滔天怒意与绝望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撕裂了原邑沉闷的空气!只见以原邑大宗主孟孙羯为首,数十名身着陈旧但纹饰繁复的深衣、头戴高冠的旧贵族,在众多手持棍棒、面目狰狞的家臣仆役簇拥下,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过魏绛士兵用长戈勉强维持的警戒线,直扑空地中央那些新立的青石界桩和周鸣所在的芦席棚!
孟孙羯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他手中高举着一卷用锦缎包裹、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厚重简册——那便是象征着原邑最高权力与血脉传承的《孟孙宗谱》!他身后,叔仲氏、季氏等几个依附孟孙家的小宗族长,也各自捧着自家的族谱,脸上交织着愤怒、惊恐和一种信仰崩塌的绝望。
“周礼何在?!宗法何存?!”孟孙羯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调,他挥舞着那沉重的族谱,像挥舞着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棚外一根刚刚立好、刻着新编号“丙五-七”的青石界桩!“我孟孙氏!乃文王苗裔!成王亲封!世守此土!这原邑一草一木,一沟一陇,皆是我祖宗血食所系!岂容你这不知从哪个蛮荒之地钻出来的‘算师’,用这些鬼画符般的邪器,”他指着棚内那青铜圭表、测绳轮车,眼中满是憎恶与恐惧,“生生割裂?!毁我阡陌!破我井田!坏我血食根基!你…你这是刨我祖坟!灭我宗祠!此仇不共戴天!”
“砸!给我砸了这些妖碑!撕了那妖图!”叔仲氏族长声嘶力竭地附和,他身后如狼似虎的家仆们立刻挥舞着棍棒、锄头,咆哮着冲向那些新立的青石界桩和尚未树立的木制界牌!
“砰!咔嚓!” 一根刻着“乙一-三”的界桩被沉重的锄头狠狠砸中,石屑纷飞!
“哗啦!” 一堆写着地块编号和面积的木牌被掀翻在地,踩踏进泥泞里!
“滚出来!妖人周鸣!滚出来受死!” 狂怒的人群如同失控的兽群,开始冲击那脆弱的芦席棚!棚布被撕扯,支撑的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保护先生!”魏绛派来的护卫队长目眦欲裂,拔剑怒吼。士兵们挺起长戈,组成单薄的防线,与冲击的旧族家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怒骂声、嘶吼声、兵刃格挡声、肉体碰撞声瞬间爆开!场面一片混乱!
“住手!不准砸!这是我们的地!” 然而,另一股力量也爆发了!那些原先瑟缩在空地边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西闾庶民们,看到代表他们未来希望的界桩被砸,看到那描绘着公平分割的羊皮地图面临威胁,一股压抑了太久、源自生存最本能的勇气猛地冲垮了恐惧!
一个须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农,猛地从泥地里捡起半块被砸碎的界碑石,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却带着惊雷般的力量:“孟孙老爷!你们的地?这原邑的土,哪一寸不是我们祖祖辈辈的血汗浇透?!可哪一寸真正属于过我们?!交不完的贡赋,服不完的役!丰年是你们的仓廪满,荒年是我们卖儿鬻女!这新界碑,”他指着地上刻着“西闾-甲三-五”字样的青石碎片,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淌下,“是按离水的远近量的!是按土的黑黄分的!是按我们每户的人头、劳力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田丈量公!”
“对!丈量公!”一个身材壮硕、但脸上带着鞭痕的中年汉子,抄起一把翻地的木叉,挺身挡在另一根完好的界桩前,怒视着冲过来的孟孙家丁,“以前分地,全凭你们族谱上一句话!嫡支占好田,旁支喝稀汤,我们这些外姓庶民,只配啃最硌牙的砂石岗!现在,这水渠边上的肥田,也有我们一份!凭的是什么?凭的是先生那根测水的绳!凭的是那钻土看墒情的铜管子!凭的是算明白的丁口数!你们砸这碑,就是想夺回去!做梦!”
“护住界碑!护住图!” 成百上千的西闾庶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手中没有锋利的武器,只有锄头、扁担、镰刀,甚至是从地上捡起的石块、泥块!他们用身体组成一道道人墙,死死护住那些新立的界桩和周鸣所在的芦席棚!与旧贵族及其家丁猛烈地冲撞、推搡、扭打在一起!怒吼声、哭喊声、叫骂声震天动地!
“反了!反了!贱奴安敢犯上!”孟孙羯气得浑身发抖,看着那些在他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庶民竟敢反抗,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丈量公”,这简直是对他血脉和权威最彻底的亵渎!狂怒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推开护持他的家臣,一手高举着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孟孙宗谱》,一手竟从腰间拔出了一柄装饰华丽的青铜短剑,如同疯魔般,无视混乱的人群和士兵的阻拦,直扑那摇摇欲坠的芦席棚!他要亲手撕碎那张带来灾祸的妖图!诛杀那个毁掉他世界的妖人!
“周鸣!纳命来——!”
“保护先生!”棚内的年轻计吏们惊恐地大喊,想用身体去挡,却已被冲撞得东倒西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背对着棚外混乱、专注于地图上丙五区分配难题的周鸣,霍然转身!
他手中,正握着那柄刚刚还在地图上精密划界的青铜圆规!冰冷的金属尖端,在棚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幽寒致命的锋芒!
孟孙羯挟着滔天恨意与宗谱的“神圣”威压,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撞开最后一名挡路的士兵,冲破撕裂的芦席棚口,狰狞的面孔和那柄闪着寒光的青铜短剑,已近在咫尺!他眼中只有周鸣,只有那张铺展着“邪法”的羊皮地图!他要将这一切连同这个妖人,一同毁灭!
周鸣的眼神,在转身的刹那,已由地图上的凝思计算,化为一片冰封的寒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荒谬与必然的极致冷静。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孟孙羯的冲势,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脚下散落的算筹,踏在了倾倒的墨盒溅开的污渍上,更踏在了旧时代摇摇欲坠的根基之上!
就在孟孙羯的剑尖即将触及周鸣衣袂的瞬间,就在那卷沉重的《孟孙宗谱》带着千钧之势砸向羊皮地图的刹那——
周鸣的手臂,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抬起、前伸!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一道快如闪电、精准到令人窒息的直线突刺!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物穿透坚韧皮革与陈旧竹简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孙羯前冲的狂暴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骤然僵立!他脸上那狂怒狰狞的表情瞬间定格,随即被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入骨髓的剧痛所取代!
他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
那柄曾在地图上分割阡陌、勾勒几何理性的青铜圆规,此刻,其锋利冰冷、沾着一点墨迹的尖端,已深深地、无情地刺入了他怀中那卷象征着血脉荣耀与宗法神圣的《孟孙宗谱》!
圆规尖端穿透了包裹宗谱的锦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陈旧竹简,甚至刺穿了下方他华贵的深衣,一点尖锐的刺痛从胸口传来!
更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是,那圆规尖端刺入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洞穿了竹简上用最古老篆体书写的、代表着孟孙氏血脉源头的那个神圣名讳——始祖“孟孙篪” 的名字!
冰冷的青铜尖端,就钉在那个承载了数百年荣光与威权的名字正中!
羊皮地图上,代表丙五区的那块形状不规则的多边形,恰好被从宗谱伤口处滴落的、一滴浓稠的、象征着古老血脉的鲜血,精准地覆盖。猩红的血珠,在炭笔勾勒的几何线条上缓缓晕开,如同一个残酷而精确的注脚。
“呃…嗬嗬…” 孟孙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死死盯着那刺穿始祖名讳的圆规,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周鸣。周鸣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含着足以碾碎一切的、来自理性与未来的冰冷力量。
“你…你…”孟孙羯想咆哮,想诅咒,想将这妖人碎尸万段,但所有的力气似乎都随着那被洞穿的族谱和名字而瞬间流逝。他双腿一软,抱着那被圆规钉穿的族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傀儡,颓然跪倒在泥泞之中。那卷曾重若千钧的《孟孙宗谱》,此刻像一块破败的朽木,无力地压在他的膝盖上,被青铜圆规贯穿的创口处,竹简碎裂,锦缎撕裂,露出了里面代表着血脉传承的、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污浊的泥水和鲜血中,显得如此脆弱而荒诞。
“宗法…血脉…井田…”孟孙羯失神地喃喃,仿佛在念诵最后的悼词。
“皆在数理之下。”周鸣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寒冰判决,清晰地传入死寂的现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他缓缓松开了握着圆规的手柄,任由那冰冷的几何之器,如同一个永恒的墓碑,矗立在洞穿的宗谱之上。
棚外,所有扭打、撕扯、怒吼的人都僵住了。无论是狂怒的旧族家丁,还是拼死护田的庶民,抑或是竭力维持秩序的士兵,全都如同泥塑木雕般,震惊地看着棚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冰冷的几何圆规,洞穿了古老的宗法族谱!
“呛啷!” 叔仲氏族长手中的族谱失手掉落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那个高举界碑碎片的老农,张大了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
手持木叉的汉子,看着那钉在族谱上的圆规,又看看自己脚下守护的新界碑,胸膛剧烈起伏。
雨,终于在这一刻,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土地上,砸在碎裂的旧界碑上,砸在崭新的青石界桩上,砸在洞穿的族谱上,也砸在每一个被这无声却惊雷般的一幕所震撼的灵魂上。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羊皮地图上那被血浸染的几何图形,也冲刷着原邑这片古老土地上前所未有的裂痕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