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流民归巢(2 / 2)

“诸位父老!”周鸣的声音透过简易的传声筒(一个铜皮喇叭),清晰地传遍营地。数万流民如同被惊动的蚁群,纷纷从窝棚中走出,抬起头,望向高台,眼神中充满了茫然、戒备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期盼。

“家园破碎,骨肉流离,此乃战祸之殇!今日,非是楚国驱尔等入荒,乃是为尔等寻一条归巢安生之路!”周鸣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安置之地,有肥有瘠,有远有近。然,每一块土地,皆依尔等所长(技能)、所依(亲属)、所能垦(劳力)而配定!力求人尽其才,地尽其利,骨肉相守!”

台下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期待,更多的是不信。空口白话,谁都会说。

周鸣不再多言,他指向那口巨大的青铜瓮。“公平与否,非口舌可辩,由‘天机’自决!”他一挥手,“开瓮!”

瓮盖被缓缓移开。在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周鸣亲自伸手入瓮,捧出了一大把东西——那是无数颗打磨得极其光滑、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的深褐色木珠!每颗木珠之上,都用极细的笔触,清晰地刻着一个安置点的编号!

“此乃‘归巢签珠’!所有安置点编号,皆刻于其上,一珠一号,不多不少!”周鸣高举起一把签珠,让阳光照在上面,刻痕清晰可见。“签珠入瓮,彻底混匀!”他当众将签珠哗啦啦倒入瓮中,然后盖上瓮盖。在几名流民代表(包括那位断臂士兵、老妇人阿沅、铁匠熊烈、大巫巫咸)的监督下,几名楚吏合力抱起沉重的铜瓮,开始剧烈地、长时间地摇晃!瓮内木珠碰撞的哗啦声,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寂静的营地。

摇晃停止。周鸣再次揭开瓮盖。“签序已定!此乃天意!亦是人意(指前期的科学分配)!”他环视台下,“念到名字者,或其亲属簇代表,上台,亲手探入此瓮,取签珠一颗!珠上所刻编号,即为尔等归巢之地!当场核验,立契为凭!”

“熊烈!”第一个被叫到的,是那位断臂铁匠。他愣了一下,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拄着木杖,艰难地走上高台。他看着那口深不见底的青铜巨瓮,眼中充满了紧张和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伸出仅存的、布满老茧和烫伤的右手,颤抖着探入瓮口,摸索着,最终紧紧抓住了一颗木珠,猛地抽出!

“官道坡-七!”台下一名识字的文书立刻高声念出珠上编号。

负责安置的楚吏迅速翻查手中简册:“官道坡七号地!近官道,有废弃冶炉遗迹!安置:铁匠熊烈,及同组木工二人,陶工一人!配荒地百二十亩!”

熊烈死死攥着那颗决定他命运的木珠,看着简册上“废弃冶炉遗迹”几个字,独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光芒!他猛地抬头看向周鸣,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拄着木杖,一步一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走下台去。台下属于“匠群”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羡慕的低语。

“泽口村-阿沅!”抱着婴儿的妇人被叫到名字,她瑟缩了一下,在周围人的鼓励下,战战兢兢地走上台。她看着那幽深的瓮口,仿佛看着吞噬一切的巨口,迟迟不敢伸手。

“莫怕,阿沅妹子,伸手!”台下有人喊道。

阿沅闭上眼,一咬牙,将手伸入瓮中,胡乱摸出一颗。

“荆林畔-三!”文书高喊。

楚吏查册:“荆林畔三号地!近山林,多草药!安置:妇人阿沅(育婴),孤儿阿禾,大巫巫咸及徒二人!配荒地百亩,兼采药之权!”

阿沅愣住了,看着手中刻着编号的木珠,又看看简册。她一个带着婴儿的孤身妇人,竟和懂草药的大巫分在了一起?还有那个…那个会编草鞋挖野菜的孤儿阿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绝望,大颗的泪水无声滚落。她紧紧抱着孩子,对着高台方向,深深弯下了腰。

“荆山巫彭-巫咸!”老巫祝带着两个徒弟,神色肃穆地走上台。他并未立刻取珠,而是对着青铜瓮和上方的天空,恭敬地行了一个古老的巫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求神灵见证。然后,他才庄重地将手探入瓮中,取出一颗木珠。

“沮阳冲-一!”文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楚吏的声音更高:“沮阳冲一号地!沮水之阳,上等沃土!安置:荆山巫彭巫咸及徒二人,泽口村阿沅(育婴),孤儿阿禾,及同组农人三户!总丁口十五!配荒地三百亩!”

“沃土!”“沮水边!”“还有巫咸大人坐镇!”台下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羡慕!巫咸抚摸着木珠上“沮阳冲-一”的刻痕,又看了看简册上“上等沃土”和“丁口十五”的字样,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动容。他再次对着周鸣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这不仅是一块好地,更是一个有医者、有劳力、有妇孺、有未来的完整小社群!这是“数”给予的生机!

抽签在紧张而充满希望的气氛中持续进行。每当一个家庭或一个小组抽到相对较好的地块,人群中便爆发出由衷的欢呼和祝福;抽到稍差地块的,虽有不甘,但看到分配名单上自己熟悉的亲友和需要的“技能伙伴”也在其中,那份失落也很快被对“团聚”和“协作”的期盼所取代。青铜瓮中木珠的哗啦声,不再是命运的嘲弄,而是新生的序曲。

就在抽签接近尾声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几乎是匍匐着爬上了高台。是孤儿阿禾。轮到他所在的“荆林畔-三”组了,虽然阿沅已经代表抽过签,但按规矩,每个登记在册的人都要亲自取珠核验。

阿禾赤着沾满泥巴的小脚,站在巨大的青铜瓮前,显得那么渺小。他仰头看了看周鸣,眼中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他学着之前大人的样子,踮起脚尖,努力将细瘦的胳膊伸进瓮口。瓮太深,他够不到底,小脸憋得通红。

周鸣默默上前一步,单手托住青铜瓮的底部,微微倾斜。

阿禾的小手终于触到了瓮底残余的几颗木珠。他摸索着,抓起一颗,紧紧地攥在手心,抽了出来。

“荆林畔-三!”文书念道,与他之前所在的组别无二致。这结果毫无悬念。

然而,阿禾却并没有立刻下台。他攥着那颗属于他的木珠,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脚趾,似乎在犹豫,在挣扎。台下数万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善意的鼓励和好奇。

突然,阿禾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抬起头,鼓起所有的勇气,快步走到周鸣面前。在周鸣略带讶异的目光中,这个瘦小的孩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的、沾着泥水的木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高高地举起那只紧握的小拳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郑重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除了那颗刻着“荆林畔-三”的木珠,还有一件小小的物事。

那是一根用河边最柔韧的青草,精心编织成的“算筹”!只有手指长短,却编得极其细密、工整,甚至模仿了真正算筹的两端平直!草色青翠,在晦暗的天光下,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光泽。

阿禾将这颗决定他命运的签珠和那根青草编织的算筹,一起捧到周鸣面前,高高举起。他仰着小脸,脏污的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和一种懵懂却坚定的信念。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细弱却清晰的声音:

“给…先生…算…算更好的地…给更多的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高台下,数万流民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破烂窝棚的呜咽,和远处沮水河隐隐的奔流。

周鸣静静地站着,看着跪在泥水中的孩子,看着他掌心那颗冰冷的木珠和那根青翠欲滴的草编算筹。玉髓算板紧贴着他的掌心,那彻骨的冰凉,此刻却仿佛被掌心传来的、另一种微弱却无比灼热的温度所中和。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因连日计算而略显苍白的手。

他没有去碰那颗木珠。

他的指尖,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捻起了那根柔韧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草编算筹。

他将这根小小的草筹,紧紧地、如同握住一个世界的重量般,攥在了掌心。那青草的凉意和生命的柔韧,透过皮肤,直抵心间。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阿禾瘦小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泥水中拉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个用最卑微的草叶,献上了最珍贵信念的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阳光终于奋力撕破了厚重的云层,一道金色的光柱,如同天启,笔直地刺破阴霾,恰好笼罩在高台之上,笼罩在周鸣和他手中那根青草算筹之上,也照亮了阿禾眼中那无比明亮的光。

台下的寂静被打破了。如同冰封的河面骤然崩裂!先是压抑的啜泣,接着是越来越响的、发自肺腑的呼喊,最终汇成一片席卷整个营地的、带着哭腔却充满力量的声浪:

“归巢!”

“归巢!!”

“归巢——!!!”

数万人指向不同的方向,指向他们即将奔赴的、由“数”指引的、充满荆棘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新家园。那根青草编织的算筹,在周鸣紧握的掌心,留下了生命最坚韧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