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上面是零散的关于土壤分类、选种育苗、粪肥堆沤的记录,文字朴实无华,却条理清晰,数据详尽。“此农桑辑要残篇,虽无惊人之论,然其‘深耕细耙,旱涝不怕’、‘豆谷轮作,田力不堕’诸条,皆是经年累月实证所得,字字珠玑!可与《汜胜之书》相参证,录入《鸿烈》‘主术训’,言君王当顺天时、尽地力、厚生养民之道!”
左吴躬身应诺:“大王明鉴!此等遗篇,虽非宏论玄思,却皆是‘利民’之实学。将其精义融入《鸿烈》,正合大王‘牢笼天地,博极古今’、‘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之宗旨!” 他顿了顿,低声道,“只是……这些残卷提及的‘格物’、‘推演’、‘模型’等词,其背后似有更庞大精微之体系,惜乎大半已毁于秦火,难窥全豹了。”
刘安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遗憾,随即化为一种方士特有的热切:“无妨!大道虽隐,其光必存!寡人广招宾客,集百家之长,阴阳五行,黄老儒墨,皆为我用!此等‘格物’之术,亦为‘道’之一端!待《鸿烈》成书,包罗万象,其中蕴含的‘利民’之智,‘顺天’之理,自会泽被后世!” 他目光扫过秘阁中堆积如山的简牍,仿佛要将那散落于历史尘埃中的点点星火,尽数纳入他胸中的宇宙图景。
秘阁幽深,烛影摇红。周鸣思想中那些关于自然规律、实用技术的碎片,如同失散的拼图,被悄然嵌入了《淮南子》这座恢弘却驳杂的思想迷宫之中,其名不彰,其光已隐。
秦岭深处,某处人迹罕至的幽谷。
溪流淙淙,松涛阵阵。陈数已是耄耋之年,须发如雪,身形佝偻,但眼神依旧清澈深邃,如同谷中深潭。他坐在一方青石上,身旁侍立着两位中年弟子,皆面色沉毅,目光警惕。谷中简陋的茅屋旁,新起了一座低矮的坟茔,黄土尚新——那是上一代守护者,陈数的师兄,已于去岁寒冬溘然长逝。
“师父,” 其中一位弟子,名唤张衡(与后世天文学家同名,非一人),将一卷用蜡封口的细小铜管呈上,“长安线报。太史令司马谈正主持修订历法,所用浑仪新增刻度,推演岁差之法,确系本门所遗星图推演之术的路数。另,淮南王刘安广收遗书,所得《天工格物篇》‘水利’、‘农桑’残卷,已被其摘录引用,编入《鸿烈》一书。”
陈数接过铜管,并未开启,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铜壁,如同抚过岁月的年轮。他望向谷口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壑,看到了长安灵台上忙碌的史官,看到了寿春秘阁中奋笔的门客。
“司马谈……是个务实的史家。他能用上那些星图,校准历法,是万民之福。”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刘安……志大才高,欲熔铸百家。他将那些农工水利的残篇编入《鸿烈》,也算不负夫子‘厚生利用’之初心。虽被裹入阴阳黄老之说,其利民之实,终会显现。”
另一名弟子,名唤李畋,忍不住问道:“师父,朝廷如今广开献书之路,求贤若渴。太史令司马谈亦曾风闻稷山有遗贤,暗中寻访……我等守护《归藏》与《格物》全本,何不……?”
“不可!” 陈数断然截住弟子的话,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电,那久居深山的老人身上,竟瞬间迸发出令人心悸的气势。“时机未至!观当今天下,黄老无为乃显学,董仲舒之流倡‘天人感应’,谶纬之言渐起!朝廷所求,或为装点文治,或为神仙方术!司马谈虽务实,然其位不足以护道!刘安博学,其心却近于方士!《归藏》所载为何?乃夫子穷究天地本源之‘数’!是洞悉万物运行之‘理’!是未来千年智慧之‘钥’!”
他喘息片刻,平复了情绪,声音恢复苍凉:“此等学问,若在此刻现世,或被束之高阁,视为无用之奇技淫巧;或被方士曲解,沦为占验吉凶、媚惑君王的谶纬工具!更有甚者,若为野心家所得,洞悉其中推演万物、操控人心之秘……” 老人摇了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那非但不是华夏之福,反是倾覆之祸!夫子当年深埋《归藏》,淳于师兄以死护书,所惧者,正是人心未至其境,反遭其噬!”
他看向两位弟子,目光中充满了托付千钧的沉重:“记住!守护之责,非仅为存故纸!乃为待其时!待那真正能理解夫子‘道术相济’宏愿,能以理性驾驭此力,而非为神权、皇权、私欲所惑之时代降临!在此之前,《归藏》必须沉睡!星图未至归藏时,强启必遭天谴!此乃吾门世代相传之铁律!”
山谷中一片寂静,唯有溪流呜咽,松风低吟。张衡与李畋看着师父眼中那近乎悲壮的决绝,心中凛然,再无他言,只是深深躬下身去。
陈数疲惫地闭上眼。在他枯寂的意识深处,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夕阳穿透石缝的黄昏,回到了淳于毅临终前草屋的血泊之中。夫子的算筹,师兄的断指,老仆身下染血的农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是这漫长黑夜中的守墓人。文明的薪火,在官府作坊的炉火中,在农人耕耘的泥土里,在史官观测的星光下,在方士编织的谶纬间,以各种破碎而坚韧的方式,顽强地重燃着。而最核心的那点火种,仍需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黎明。
谷外,汉帝国的疆土在休养生息中缓缓复苏。关中的犁铧翻开沃土,巴蜀的盐井冒出白烟,南阳的冶铁炉火彻夜不息。一本名为《治百病方》的医简在民间医者间悄然传抄,其上对“伤寒”、“温病”症状的清晰分类描述,对药方剂量“分”、“两”的严格标注,如同无声的溪流,延续着某种源自稷山的、对生命现象的理性观察与记录本能。
而在长安未央宫深处,年轻的太史令之子司马迁,正伏案誊抄着父亲收集来的星象记录。他偶尔抬头,目光会掠过父亲案头那卷标有奇异符号的星图残片,心中涌起一丝对那隐藏在浩渺星图与冰冷数字背后、更为宏大宇宙秩序的朦胧向往。他尚不知晓,这缕向往,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化为一部照耀千古的史家绝唱——《史记》——的理性基石之一。
薪火重光,其光熹微,其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