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薪火重光(1 / 2)

长安,未央宫西侧,灵台。

初春的晨光带着料峭寒意,穿透薄雾,洒在高耸的夯土台基上。巨大的青铜浑仪——“璇玑玉衡”的放大仿制品——在熹微中泛着冷硬的幽光。太史令司马谈,身着深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正与几名精通算学的属官围在浑仪旁。巨大的基座刻盘上,密密麻麻标注着二十八宿分野、黄道刻度,以及一些新近添刻的、更为精细的辅助刻度线。

“昨夜岁星(木星)过舆鬼,实测躔度与《颛顼历》推演,差三分又七厘!” 一位年轻的主簿手持观测记录简册,声音因激动而微颤,指向浑仪上某个特定的星区位置。

司马谈眉头紧锁,手指在冰冷的青铜刻度盘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一个微小的偏差点上。他转身看向另一位正俯首于案几、在巨大算板上飞速排布算筹的白发老史官:“邓平,依周子遗法所推‘岁差’常数,再核!”

邓平,年逾古稀,曾是前朝秦廷观星台的旧人,也是少数知晓部分周鸣天文历算传承的遗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异常灵活,算筹在涂着黑漆的木板上噼啪作响,依据一套特殊的口诀和心算路径推演着。片刻,他抬起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回太史公,依周子所传岁差模型,岁星此次过舆鬼,应较《颛顼历》迟约三分五厘。昨夜实测为三分七厘,误差在可接受之限内。”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岁差’之数,周子当年亦言,乃百年、千年方能显着觉察之微变。秦火之后,旧观星台数据散佚,模型久未校准,略有偏差亦属常情。”

司马谈的目光扫过浑仪基座上那些新刻的辅助线——那正是依据周鸣学派遗留下来的部分星图推演和几何投影法所增补,用以更精确地定位行星轨迹。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既有释然,亦有深沉的忧虑:“《颛顼历》承秦制,沿用百年,误差日积月累,已难符天象。陛下欲改正朔,易服色,定新历,以应天命。此乃千秋大业!” 他环视众人,声音凝重,“吾等职责,观天象,察微变,定历元。周子遗法虽精妙,然其核心推演之术,或随稷山天工院湮灭,或散落民间难寻全豹。邓平老,你所知之法,便是孤本了。新历之成败,系于此微末之‘数’!”

他走到台边,俯瞰着长安城初醒的轮廓。鳞次栉比的里坊间,已有袅袅炊烟升起。远处渭水河畔,隐隐传来民夫修治漕渠的号子声。这看似承平的时代,对掌握着沟通天人之钥的史官而言,却是一场与时间、与遗忘的无声战争。周鸣留下的那点星火般的理性光辉,在浩劫之后,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支撑着他们试图重新锚定天地运行的秩序。

与此同时,关东,清河郡(今河北一带),官营铁作工坊。

此地远离京畿的肃穆,空气中充斥着更为粗粝灼热的生机。数十座高大的炼炉如同沉默的巨人,炉膛内炭火熊熊,赤红的火焰舔舐着炉壁,将工棚映照得一片橘红。鼓风橐囊(皮囊风箱)在健硕匠人的踩踏下拉扯,发出沉重的“呼啦——呼啦——”声,将强劲的气流送入炉膛。铁矿石在高温中熔化,炽热的铁水如同粘稠的岩浆,顺着泥槽缓缓流入下方排列整齐的陶范之中。

工师监田仲,一个四十出头、脸庞被炉火常年熏烤成古铜色的精壮汉子,正手持一根长铁钎,仔细地搅动着刚刚浇入范模的铁水,驱赶着气泡。他身边,几个年轻的学徒屏息凝神,看着田仲手中那柄特制的铜尺——尺身刻着清晰的双排刻度,一排是秦篆标注的“寸”、“分”,另一排则是更细密的、用点线标识的无名小格。

“看准了!” 田仲声如洪钟,压过鼓风与铁水的嘶鸣,“犁铧范模,入水口要正!铁水要满!尺子量这范腔深度,必须卡死在‘七分又三厘’!多一丝,犁头笨重费牛力;少一毫,耕硬地易崩口!这是《工律》定的死规矩!也是咱吃饭保命的手艺!” 他将铜尺精准地插入一个尚未凝固的犁铧范模口沿,尺身上那更细密的点线刻度,显示着铁水液面正好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一个年轻学徒忍不住小声问:“工师,这秦《工律》定的尺寸,咋就这么准?比咱们老家土炉子里瞎打出来的合用多了!”

田仲哼了一声,收回铜尺,在滚烫的范模旁敲了敲,震落几点火星:“瞎打?那是糟蹋铁!这尺寸,这规矩,” 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铜尺,“你以为凭空来的?那是多少代匠人,多少条人命试出来的!前朝秦法虽苛,可这《工律》、《田律》里定下的东西,像这农具、量器的标准,那真是金科玉律!照着做,准没错!听说……”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最早定下这些‘数’的,是前朝稷山里头一位了不得的‘夫子’,能通鬼神,算无遗策!秦人不过是把现成的规矩,用刀笔刻成了律令罢了!”

他走到工棚一角,那里堆放着几件刚刚冷透脱模的崭新犁铧,形制统一,弧度流畅,刃口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田仲拿起一件,用手指弹了弹刃口,发出清脆的嗡鸣。“看见没?省料,合用,耐使!这就是‘数’的好处!咱现在用的鼓风橐囊,比老早省力一半,也是托了当年那些‘算’的福!朝廷让休养生息,多打粮食,没这些合用的家伙什,靠嘴皮子说吗?” 他将犁铧重重放回原处,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对那个逝去时代实用精神的某种致敬。

工棚外,更广阔的田野上,春风已染绿了冬麦。农人驱赶着佩戴崭新曲辕犁的耕牛,在解冻的土地上翻起黝黑的泥浪。那犁头的形状、角度,依稀可见当年公输般在稷山百工营中敲打出的影子。只是掌犁的农人,早已不知“天工”之名,只晓得这是官坊按“规矩”打出来的好犁。

淮南国,寿春城,淮南王府秘阁。

此地弥漫着与官坊截然不同的书卷气与神秘气息。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林立,直抵藻井,上面堆满了各种材质、新旧不一的简牍帛书,空气中混合着陈年墨香、防蠹药草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淮南王刘安,宽袍博带,气质儒雅中带着一丝方士般的飘渺,正负手立于巨大的书案前。案上,摊放着几卷新近呈上的“遗书”,竹简古旧,墨迹斑驳,显然历经劫难。

“大王请看,” 一位身着儒服、气质精干的门客左吴,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卷残破的帛书。帛书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火焚余烬。上面绘有精巧的水车构造图,齿轮啮合清晰,旁边用小篆标注着尺寸比例与“力臂”、“水流冲击角”等术语,字迹虽损,但核心图形与算式尚存。“此乃从一老匠户夹壁中所获残卷,观其形制笔法,极似前朝稷山天工院所遗《天工格物篇》之‘水利卷’残片!其所述‘轮轴省力’之数理,与《考工记》所载‘辀人为辀’之经验暗合,却更为精妙,直指其本!”

刘安俯身细看,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与探究的光芒:“善!‘轮轴省力’……此乃天地自然之理!庄子云‘庖丁解牛,技进乎道’,此图此算,岂非正是‘技’中之‘道’?” 他手指划过水车图上精密的齿轮,“将此图,并其算式,着人抄录,收入寡人正在编纂的《鸿烈》(即后世《淮南子》)‘天文训’或‘地形训’之后,以为佐证天地运行、万物化生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