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乱世藏珠(1 / 2)

建康城外,牛首山麓。

竹林掩映间,几间草庐错落,溪流潺潺,鸟鸣幽涧。此地远离了建康城里世家子弟们“扪虱而谈”、挥麈论玄的喧嚣,也避开了江北胡骑铁蹄踏破山河的烟尘。草庐前,一位葛衣老者正俯身于一方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前,石板上刻着纵横交错的网格,其上摆放着数十枚打磨圆润的黑白石块。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般沉静深邃,正是陈数的再传弟子,此代《归藏》守护者——张佐。

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久久悬于网格之上,却并未落下。石板上并非寻常弈局,而是依据一套极其繁复的数位规则推演的“天地元胞图”——这是周鸣当年推演万物生灭、信息流转的简化模型之一。张佐的目光穿透棋局,望向北方。那里,洛阳的宫阙已成焦土,铜驼荆棘;邺城的台观倾颓,漳水呜咽。八王之乱的余烬未冷,五胡的铁蹄已踏破中原。烽烟蔽日,白骨盈野。夫子当年所忧的“术”之祸,在这片破碎的山河上,正以最血腥的方式上演。

“师父,” 侍立一旁的弟子杜预(与后世名将杜预同名,非一人)低声禀报,“江北密讯。石勒大军攻陷邺城,汲桑焚宫三日,前赵秘府藏书……十不存一。洛阳太学旧址,已成牧马之场。另,青州线报,祖氏一族为避战祸,举族南迁,已渡淮水。”

张佐手中的白子终于轻轻落下,敲击在石板某处节点,发出清脆的微响。“汲桑……焚书……” 他喃喃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沉淀了百年的苍凉,“秦火之后,又遭此劫。夫子遗泽,星散飘零,不知尚存几何。” 他抬眼看着杜预,“祖氏?可是精于历算营造的范阳祖氏?”

“正是,” 杜预点头,“其族中少年祖冲之,虽年方束发,然颖悟非常,于算学、机巧之道,已有神童之名。其父言,曾于战乱中偶得残卷数篇,似涉天文历算古法,冲之日夜钻研,颇有心得。”

张佐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如同寒夜星子。“残卷……心得……”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留意此子动向。若其真能承袭夫子格物致知之精神,于这玄风炽烈之世,或为异数。” 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石板上的黑白世界。棋局变幻,如同这纷乱无常的世道。显赫一时的“格物”之名,早已湮没在“三玄”(《老子》、《庄子》、《周易》)的清谈迷雾之中。然而,那追求精确、注重实践、运用计算的理性之魂,如同地底的暗河,仍在某些角落,执着地流淌。

洛阳废墟,残阳如血。

昔日的帝都,如今断壁残垣,蒿草没膝。几缕孤烟从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中升起,更添凄凉。在靠近旧日太学遗址的一片瓦砾堆旁,一个身影正艰难地挖掘着。此人年约三旬,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执着,正是后世誉为“巧思绝世”的匠人——马钧。

他并非在寻找金银财宝,而是在翻检那些被战火熏烤得焦黑、被雨水浸泡得腐朽的竹简木牍残片。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土灰烬,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和图样。大多数已完全无法辨识,偶有残存的机械图示或只言片语的算式,便让他如获至宝,迅速用一块烧焦的木炭,在随身携带的、用硝制过的羊皮上临摹下来。

“找到了!” 马钧低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从一堆破碎的瓦砾下,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边缘烧焦卷曲的帛书残片!展开一看,上面依稀可见复杂的织机提综机构图解,旁边标注着“蹑(踏板)”、“综(提经线的装置)”、“联动齿轮齿比”等术语,以及一些用奇特符号表示的算式。虽然残破不堪,核心的传动构思尚存!

“五十综者五十蹑,六十综者六十蹑……笨拙!太笨拙!” 马钧的手指激动地划过帛书上那个被标注为“旧式”的笨重织机构造图,目光灼灼地转向旁边一个构思精巧、仅用十二蹑即可操控六十片综的“新式”设计草图。“省力!省工!出绸更快更密!妙!妙啊!” 他如饥似渴地研读着那残存的算式,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虚划着传动路径,“齿比……力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残图,正是当年稷山天工院所传《天工格物篇·机巧卷》的零星碎片!其中蕴含的杠杆、齿轮传动原理和优化计算思想,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马钧心中酝酿已久的改进织机的构想!他顾不上周遭的荒凉与危险,立刻盘膝坐下,将羊皮铺在膝上,就着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以那残图为蓝本,结合自己多年的实践经验,飞快地勾勒、演算起来。废墟之上,这个被世人视为“拙于言辞”的匠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精妙机械的逻辑世界里,周遭的杀戮与毁灭仿佛都已远去。对他而言,这残破的帛书,远胜于万两黄金。

青州,高阳郡(今山东临淄附近),贾氏坞堡。

此地虽处北朝战乱之地,但因贾氏为地方豪强,坞堡高筑,聚族而居,尚能维持一方偏安。堡内不仅有武备,更有大片良田、果园、畜栏和手工作坊。时值深秋,坞堡后院的晒场上,铺满了金黄的粟米、赤红的枣子,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干燥的清香和果实的甜香。

一位身着葛布短衣、脚蹬草鞋的中年人,正蹲在晒场一角,仔细地观察着几堆不同品种的粟米。他便是后世尊为农圣的贾思勰。他面色黧黑,手掌粗糙,与其说是着书立说的士人,不如说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他身旁放着一杆特制的铜秤,一个算盘,以及厚厚一摞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册。

“元卿,” 贾思勰唤过身边一个年轻助手,“取去年‘白粱’、‘黄粱’、‘青秆’三品种,同田、同肥、同播期之收成册来。再取今岁雨水、虫害记录。”

助手元卿迅速从旁边一个防潮的木箱中翻出几卷书册。贾思勰对照着册子上的数据,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口中低语:“……白粱,亩产二石又三斗;黄粱,二石一斗;青秆,二石五斗……今岁春夏少雨,七月蝗过境,青秆折损最少……嗯……”

他又走到另一堆筛选出的饱满种籽前,用小铜勺精确地量出等量的不同品种粟种,分别放入标注清楚的陶罐中。“此‘穗选法’所得良种,需单打单收,明年辟专田试种,与普通种对照。深耕、浅耕;足肥、缺肥;早播、晚播……皆需分组记录,不可混淆!” 他语气严肃,不容置疑。

“大人,” 一位老农捧着一坛新酿的米酒走来,笑道,“您这又是称,又是算,比朝廷收税的计吏还精细!咱庄户人种地,不都是看天吃饭,祖辈传下来的老法子嘛!”

贾思勰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他舀了一小杯,并未立刻喝,而是仔细观察着酒液的色泽和挂杯情况,又凑近嗅了嗅。“老丈此言差矣。” 他正色道,“看天吃饭,更要‘顺天时,量地利’!祖辈之法,固是根本,然若不辨土性,不分谷种,不知深耕浅种之宜,不晓粪肥堆沤之法,纵有良田,亦难得丰产!譬如这酿酒,” 他晃了晃杯中之物,“曲蘖比例,温度掌控,发酵时日,皆有其‘数’!差之毫厘,则酒味薄厚迥异!此非空谈,乃‘验之行事’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