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万籁俱寂。阳光穿过桑叶,静静地洒在老人平静而释然的脸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真理与最深沉的期许。院墙内外,无数人潸然泪下,无声地朝着古桑树的方向,深深揖拜。
当夜,星斗满天。周鸣的静室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灯旁,是伯阳等人刚刚依据他晚年观测数据校准完成的小型青铜星盘模型,其上星辰方位,精微无比。案头,散落着几根陪伴了他一生的象牙算筹。
他拒绝了所有弟子的陪侍,只让玄微在门外守候。他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衾,目光静静地落在窗外的星空,又缓缓移向案头的星盘和算筹。那目光,充满了对宇宙奥秘永恒的眷恋与好奇,再无半分对死亡的恐惧。
玄微在门外,听到室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低语,仿佛在吟诵着什么,又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数……归藏……星……河……”
声音渐低,终至杳然。
万籁俱寂中,玄微的心猛地一沉。她轻轻推开房门。室内,油灯依旧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青铜星盘上的星辰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幽光。周鸣安详地靠在榻上,双目微阖,面容平和舒展,仿佛只是沉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一切的澄澈笑意。那盏陪伴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油灯,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光芒摇曳,映照着他如同沉睡的脸庞,也映照着星盘上那片永恒的、深邃的星空。
夫子……走了。
消息如同沉石投入静水,瞬间击碎了天工院的夜晚。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潮水,淹没了每一处院落。压抑的哭声从静室、从匠坊、从药庐、从田埂边、从藏书阁的角落响起,最终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持久的悲鸣,在稷下的星空下回荡。
遵照周鸣生前的遗愿,葬礼极其简朴庄重。没有奢华的棺椁,没有浩荡的送葬队伍。弟子们用最上等的桑木,亲手打造了一具朴素的木匣。周鸣的遗体被小心地安置其中,身着那件半旧的玄色深衣,身侧放着他常用的几根算筹和一幅绘制着天工院全景的素帛。
葬礼在黎明时分举行。地点并非显赫的陵墓,而是天工院那片他倾注了最多心血、见证了无数改良作物生长的试验田中央。玄微手持那把象征着“天工之律”的青铜矩尺,肃立在前。伯阳、子舆、巫皋等核心弟子立于其后,再后是所有天工院的门人,以及闻讯赶来的、黑压压一片的农人、工匠和附近乡民。
没有冗长的悼词。玄微举起矩尺,声音因悲痛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夫子归去,魂归天地。其志——‘格物致知,天工利民’!其训——‘薪尽火传,永续不绝’!吾等立于此,以土为冢,以天为碑,以心为铭!承夫子之志,守本院之道,护生民之利!此誓,天地共鉴!”
“承夫子之志!守本院之道!护生民之利!” 数百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庄严的誓言,冲破晨雾,直上云霄。
玄微亲手捧起盛放骨灰的陶罐,走向那片翻耕好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试验田。她缓缓蹲下,将陶罐倾斜。灰白色的骨灰,如同最细密的春雪,无声无息地融入黝黑温润的沃土之中。弟子们依次上前,默默地将一捧捧泥土覆盖其上。没有封土堆,没有墓碑。他的骨灰,与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滋养万物的土地,彻底融为一体。从此,春华秋实,生生不息,他的生命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每一粒饱满的粟米,每一片青翠的桑叶,每一缕吹过田埂的清风之中。
当最后一捧泥土落下,玄微站起身,将那把承载着“天工之律”的青铜矩尺,高高举起,沐浴在破晓的第一缕金色晨曦之中。矩尺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朝阳下流转,象征着永不弯曲的准则与传承。
“自今日始,” 玄微的声音如同磐石,“吾玄微,持此尺,守此院,传此道!诸弟子,当同心戮力,勿负夫子遗志!”
“谨遵院主之命!勿负夫子遗志!” 众弟子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人群在晨曦中缓缓散去,带着无尽的哀思与沉甸甸的责任。试验田恢复了平静,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又仿佛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无人注意的角落,年轻的弟子巫皋,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到院中空旷处,抬起头,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深邃无垠、繁星渐隐的苍穹。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穿透了亿万光年的距离,在搜寻着某个特定的坐标,某个守护着终极秘密的星辰。怀中,那个装着石芝之秘的小陶罐,紧贴着他的胸膛,传来微小却恒定的生命脉动。那脉动,与头顶浩瀚星河的永恒律动,在无人知晓的维度,悄然共鸣。
星陨归藏,魂兮融入大地。
薪火永续,光兮寄于星河。
数理之道,藏于天工运转之机杼,隐于易变流转之卦爻,更存于每一个仰望星空、俯首耕耘、探寻真理、守护希望的心灵深处。
永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