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沈文简单分说,凌云方知其中缘由。
主座上那位沈家二老爷沈文义,官至从三品淮南道转运副使,此乃紧要官职,淮南近年已成与两浙并驾齐驱之产粮重地。沈副使考绩卓异,依本朝惯例,拟升为正三品观察使。
然问题随之而来。沈家此代长兄沈文仁在京师御史台任侍御史。御史台掌监察,观察使在地方亦兼有监察之责,此类官统称风宪官。遂有言官群起攻讦,言科道、风宪皆为朝廷耳目,若沈氏兄弟二人俱为监察官,易致上下蒙蔽,朝廷耳目不明,何以表率纠劾百官?
为避嫌亦为躲其口舌,沈二老爷终未能任观察使。然正三品实职阙员有限,朝廷最终授其东都尚书省某司侍郎之闲职…
壮志满怀欲有作为之沈文义,闻己将赴东都为官,如遭当头棒喝。又有政敌翻出旧案攻讦,一气之下,沈文义便辞官归乡。沈文见兄长意兴阑珊,故召一众友人聚会闲谈,为沈文义散心解闷。
凌云本欲及早将崔刺史之事告知沈文,然立于门首实非言事之地。且沈家二老爷既归,有些事恐需由其做主。思忖再三,凌云决意暂缓。他对这位沈二老爷性情一无所知,还需观察后再作打算。
此番聚会更似清谈茶会,佐以几样茶点而已。凌云扫视厅内,四五宾客已然落座。忽见沈二老爷身后侍立一面带病容的二十许年轻人,心下奇怪何以用此病弱之人随侍,然此人面貌竟十分眼熟?凌云细看数眼,仍想不起何处见过。不及深究,忙入座安顿。
刚坐定,便闻门首有人道:“某来迟矣,恕罪恕罪。”抬眼望去,竟是崔刺史!凌云暗叫不妙,此人怎也来了?这还如何告发?
那崔刺史见凌云在此,微露诧异。他知凌云与沈文有交,然只道是诗文唱和之泛泛之交,并未在意。万未料今日能在沈府遇见凌云,看来是小觑了凌云与沈文关系,当初不该将其冷落闲置。
席间众人皆知今日是为陪沈文义解闷,故多谈各地风物、名人轶事,凌云倒也勉强能插上话。
又见沈文向兄长引见道:“此便是凌先生,现今州衙任职。”
沈文义提起几分兴致,对凌云道:“诗词之道,某亦略有心得。阁下大作拜读不少,然觉格调多变,气象万千,有婉约者,有激愤者,有绮丽者,有深挚者,有旷达者,有诙谐者,实难信出自一人手笔。想我越地人杰地灵,又出英才,吾心甚慰。”
凌云谦道:“明公过誉了。”
“归田闲人,当不得明公之称。”沈文义叹道。
沈文笑嘻嘻插言:“凌先生尤擅指物成咏,顷刻立就,有曹子建七步之才。兄长若不信,可随意命题一试。”
此多半又是沈文戏弄人之心思…凌云对此颇感无奈。
沈二老爷亦觉耳闻不如眼见,便自嘲道:“某此番狼狈归乡,便以‘解绶’为题罢,请凌先生不吝赐教。”
凌云心念电转,短时间内思及一诗,开口吟道:“一印悬腰知畏难,风尘步履久蹒跚。
墨绶缠身如系缆,云山入梦即辞鞍。
岂因斗米折腰易,终为片帆归计安。
他日五湖烟雨里,扁舟犹胜旧衣冠。
此诗通过“墨绶缠身”“云山入梦”的意象对比,强化尘网与自然的冲突。尾联化用范蠡泛舟典故,以五湖烟雨对照长安尘嚣,暗含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凌云觉得士人当会欣赏。近年风气如此,纵使内心如何恋栈权位之官员,亦不会公然自承贪慕权势,作诗填词皆要标榜自身志趣淡泊闲逸高雅,为官劳心费力无奈。
沈文义讶道:“果真命题立就,出口成章,更难得是上品。名不虚传!”
众人亦齐声道好,赞一声不愧是凌先生,诗才敏捷。然此类赞誉于凌云已难激起波澜,听得太多,近乎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