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牵挂(1 / 2)

千里之外的乌兰浩特营房,风正裹着沙砾刮得紧,打在脸上像带了刺,铁皮屋顶被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在哭。

德昇刚站完两小时岗,棉帽上积的雪一进门就化了,顺着帽檐往下滴水,在肩膀上洇出一大片湿痕。

他搓着手呵气,白雾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手指冻得僵硬,连解扣子都费劲。

“夏助理!你家的信!还有张照片!”通讯员掀着门帘跑进来,棉门帘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他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笑。

德昇的心猛地一跳,手顿在半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抢过信封。

归队快半个月了,除了月英催证明的那封挂号信,这是俊英给他写的第一封信。

他的指尖在信封上反复摩挲,能摸到里面硬挺的照片角,指腹都有些发颤。那一定是孩子的照片。

信封边角被雪浸得发潮,他怕用冻僵的手指撕坏了,把手搓了又搓,捂了又捂,才小心翼翼揭开封口。

一张三寸照片先掉了出来,落在擦得干净的桌面上,边角还带着点温度。

德昇赶紧捡起来,指腹蹭过照片的塑封边缘,视线一下子就挪不开了:照片里的孩子裹着件宝蓝色棉袄,是夏张氏亲手缝的,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

孩子的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睁得溜圆,黑亮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墨珠,正攥着个小银锁看镜头,嘴角开心地咧着,露出一点点粉嫩的牙床。

照片背面是俊英的字,笔画有些歪,却写得娟秀又用力:“冬雪满月照,1970.12.22日”。

“冬雪?”德昇低声念着,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给孩子取的名字是,明玥。

德昇赶紧展开信纸。

俊英的字迹带着暖意,透过薄薄的纸页传过来:“德昇,孩子的户口办下来了,可是名字换了夏冬雪。冬雪满月后长了不少肉,她的奶奶给做的棉袄,合身得很。”

他又念了一遍“户口办下来了”,喉结动了动,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孩子的脸颊,眼眶忽然就热了。

德昇想起临走前,攥着没办成的材料给俊英,她红着眼圈说“我再想办法”时的模样;想起自己蹲在柴房奋力的劈柴,发泄心中的郁气,恨自己连孩子的户口都办不好的无力。

那时他还怕这事儿要拖到明年,没想到户口真的办好了,只是换了名字。

“冬雪,夏冬雪……”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虽说夏和冬有些对立,可也还是个透亮的名字,冬天的雪,干净又结实。

他把照片贴在胸口,军衣内侧的温度慢慢焐热了照片边缘,像是焐着孩子的小脸蛋,暖得他鼻尖发酸。

“啥照片这么宝贝?藏得跟机密文件似的。”炊事班的刘耀奇拿着申请表走进来,刚凑到跟前就笑了,“这是你家小闺女吧?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叫冬雪,”德昇把照片递给他,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眼角都带着笑,“户口也办好了,以后就能上学了。”

“这小丫头,眼睛跟你一模一样,亮得很!”刘耀奇捏着照片的一角,看了又看,连连点头,“冬雪?这名儿好,结实!将来准是个能干的姑娘。”

德昇赶紧把照片拿回来,小心翼翼地夹回信里,生怕折了角。这可是他的宝贝,得贴身放着。

“看你宝贝的,啥时候让嫂子带过来,咱全哨所的人都帮你宝贝宝贝。”刘耀奇笑着打趣,把申请表放在桌上,“下个月的报表放这儿啦,抽空给核一下。”

“赶明儿,赶明儿有机会的。”德昇口里应着。

拿起申请表翻看着,和上个月一样,没有特殊的材料需求。他放下心来,把申请表放进抽屉里。

刘耀奇走了。

德昇又展开了信纸。

俊英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欢喜:“户口是月英大姐帮我跑下来的,王所长看咱们不容易,特事特办。就是‘明玥’这个名字有重名的,没办法,才改的冬雪,户口本上的名字清清楚楚写着‘夏冬雪’。冬雪很乖,夜里不闹,就是饿的时候会扯着嗓子哭,你妈说随了你,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哭起来能把房梁震塌。”

德昇忍不住笑了,嘴角咧得老大,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在了信纸上,晕开了“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几个字。

他赶紧用袖口擦掉,却越擦越多。这是欢喜的泪,是踏实的泪,是隔着千里风雪,终于摸到家里温度的泪。

他把照片重新塞进军衣内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粗布军衣,能摸到口袋里的军人证,硬壳封面磨得有些光滑。一边是保家卫国的责任,乌兰浩特的风再冷,岗也得站;一边是家里的牵挂,妻女的笑容再远,也暖着心。

国和家,这两样,都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缺了哪样,心里都空得慌。

“夏助理,看啥呢这么高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同宿舍的战友梁百权凑过来,瞥见他手里的信,“嫂子来信啦?嫂子可下来信了,某人不用辗转反侧,折腾的床板咯吱咯吱响啦?”

“给你看个好东西……”德昇说着,掏出照片给梁百权。

梁百权看见照片上的小女孩儿,眼睛一亮,“这是你家姑娘?跟你长得真像,尤其是这眼睛,亮得能照见人。”

德昇把照片递过去,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叫冬雪,冬天的雪。户口刚办好,多亏了你嫂子她大姐,跑前跑后忙了半个月。”

“好名字!”梁百权点头赞道,“干净又结实,跟咱们哨所外的松树似的,能扛住风。啥时候让嫂子带孩子来部队,咱给孩子包个大红包。”

“再长大一点儿,再大点儿就让你嫂子带来部队……”德昇说着,把照片收回来,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那本子里还夹着俊英上次寄来的,结婚的时候拍的全家福。

当天晚上,熄灯号吹过了,德昇还在台灯下写回信。

灯泡瓦数不大,昏黄的光映着他的影子投在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他攥着钢笔,手还没从寒气里缓过来,写几笔就得往手心里呵气,白雾在灯光下散开,很快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