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冬至刚过,塞北的雪就没歇过脚,一夜北风卷得院墙外的杨树枝桠呜呜作响。
德昇的探亲假如同这雪天一样,转眼就到了头。
归队那天的鸡叫头遍,他就摸黑起了床,窗纸上还印着朦胧的月色,屋里的煤油灯芯挑亮时,映出他眼底藏不住的倦意。
这几日夜里总失眠,想着归队的日期,也想着炕头那还没满月的小闺女。
行李早就收拾妥当了,行李袋里叠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口处还留着俊英补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春日的蛛网。
他没先碰行李,反倒抄起墙角的斧头往外屋地去。
院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被踩实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德昇的斧头抡起来时带着风声,劈在木头上的“咔嚓”声此起彼伏,碎屑溅在积雪上,很快就覆上薄薄一层白。
他要把够娘儿几个烧到开春的柴,都劈出来,俊英刚生产完,身子虚得连提桶水都费劲。
柴禾劈够了三麻袋,天光已泛出鱼肚白。
德昇又挑起水桶往胡同口的井台去,井绳上结着冰碴,攥在手里刺骨地凉。
他咬着牙把水绞上来,两桶水晃悠悠地压在肩上,脊梁骨挺得笔直。
往返五趟,那口半人高的大水缸终于满了,水面平静得能映出他冒热气的额头。
做完这些时,日头已经爬上了当空,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在积雪上晃出刺眼的光。
屋里传来孩子细微的哼唧声,德昇擦了擦手推门进去。
张义芝和小军一早被街道叫去扫雪,月英在磷肥厂上班,天不亮就揣着窝头走了。家里只剩俊英,抱着孩子靠在炕头,棉袄领口松着,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脖颈。
“咋不多睡会儿?”德昇放轻脚步走过去,看着襁褓里的小闺女。
孩子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小眉头却皱着,仿佛连睡梦中都在发愁。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那天正好落雪,夏三爷翻着家谱,和德麟、他一起选了“明玥”这个名,盼着孩子将来能像月亮一样透亮。
可户口的事跑了几趟派出所,总因为各种理由卡着办不下来,成了他心头最沉的疙瘩。
俊英抬头时,眼眶先红了。她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声音轻得像雪花:“听见你劈柴的动静,就睡不着了。”
话音刚落,窗外的雪忽然大了起来,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往下落,很快就把院门口的路盖得严严实实。
德昇拎起墙角的行李袋子,喉结动了动:“我过春节回不来了,师部那边要换防。”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的户口,等我下次回来再跑……”
这话说得没底气,连他自己都知道,下次探亲还不知是何时。
俊英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看着德昇,努力把嘴角往上扬,可声音还是发颤:“你去吧,到部队给我来信,别让人惦记。”
她咽了口唾沫,像是鼓足了勇气,“明玥的事,我……我再想办法。”
德昇伸手去接俊英手里的网兜,里面装着张义芝烙的糖饼,是给他路上吃的。
指尖刚碰到她的手,就像触到了冰块。他顺势捂了捂她的手,缩回来,轻轻摸了摸明玥的小脸。
孩子的皮肤暖乎乎的,带着奶香,让他心里的酸涩又翻涌上来。
“你别下地了,手冰凉的,好好捂一捂,等我回来,再给孩子办户口吧。”他咬着牙,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慢一点儿,眼泪就会掉下来。
这话刚说完,他转身抄起行李袋,帆布挎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脚步重得踩碎了院门口的薄冰,“咯吱”声在雪地里拖得很长。
他不敢回头,怕看见俊英泛红的眼眶,更怕看见明玥突然睁开眼睛望他的模样。那双眼睛和俊英一模一样,亮得能照见人心。
走到胡同口时,风忽然小了些。德昇忍不住停下脚,猛地转过身。
院门口的雪地里,俊英抱着孩子站在那儿,蓝布棉袄上落了层雪,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有怀里的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德昇攥紧了行李袋的带子,转身大步往前走,直到那抹蓝色彻底融进雪雾里,才敢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而院门口的俊英,抱着哭起来的明玥,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捂住嘴蹲下来,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被揉碎的棉絮。
哭声没压多久,就听见胡同口有人喊“俊英”。她抬头一看,是月英站在雪地里,围巾上沾着雪,手里还攥着个烤地瓜,外皮焦黑,正冒着白气。
“你咋回来了?”俊英赶紧抹掉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
“车间机器坏了,停工半天。”月英把烤地瓜塞给她,伸手接过明玥。
孩子不哭了,睁着眼睛看她,“大冷天的,站门口哭啥呀?看你那点儿出息。”月英拉着俊英往屋里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噗嗤”声。
俊英把烤地瓜揣在手心,温热顺着指尖蔓延进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进屋刚坐下,月英就瞥见了桌上的户籍材料,皱巴巴的,不用问也知道,户口还是没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