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昇刚刚收到俊英的回信,信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告诉他一切安好,算着日子,预产期就在两周后。
他捏着信纸,心里涌上一股混杂着甜蜜与焦急的热流。
德昇特意请了半天假,跑到附近镇上的供销社,仔细挑了一块最柔软、花色最鲜亮的棉布。心里想着,孩子出生时天气正冷,得用这布做件暖和又漂亮的小衣裳。
陪产假的申请报告他早就交上去了。但作为师后勤部的助理,冬储是年底最重要的工作,他必须把手头所有物资,粮食、煤炭、被服都清点入库、安排妥当,才能安心离开。
德昇计算着日子,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日历上画圈,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用,只求冬储工作能顺顺利利地早日完结,他好立刻跳上回家的火车。
突然接到大哥德麟打来的电话,说俊英住院可能要生了,德昇赶紧收拾行李,打算直奔火车站。
冬至的风雪又冷又硬,冻得伸不出手,他却急得满头大汗,棉袄的扣子都解开了两颗。
“夏助理!德昇!”后勤部的通讯员骑着自行车,顶着风雪跑过来,车铃“叮铃铃”响个不停,“你家出事了!你媳妇难产,在盘山医院,让你赶紧家去!”
德昇的心一颤,手里的挎包“哐当”掉在地上,他愣了一秒,心想,大哥也没说难产啊……
他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通讯员的胳膊:“你说啥?谁打来的电话?俊英难产?”
“是你丈母娘打电话来的,说你媳妇难产!让你赶紧去医院签字。”通讯员喘着气说,“我把自行车借给你,你骑快点,快点去车站买票回家,别耽误了!回头车子我休假的时候自己去取,放心,部队的自行车,存车棚没人敢偷……”
德昇没顾上道谢,跳上自行车就往车站赶。
乌兰浩特的冬至,又冷又风沙太大,自行车骑不动,他干脆推着车跑,沙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俊英不能有事,孩子也不能有事,他一定要快点到医院。
路上的积雪没到脚踝,他跑得太急,摔了好几跤,裤子上沾满了雪和泥,膝盖也磕得生疼,可他爬起来继续跑。
手里的自行车把冻得冰手,他却攥得紧紧的,像是攥着俊英和孩子的命。
德昇赶到乌兰浩特的车站时,肺里像灌了冰碴子,每喘一口气都带着刺痛。
车站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烟味、汗味混着劣质煤炉的味道扑面而来,可他眼里只有售票窗口那道小小的光。
他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双手撑着窗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还带着跑出来的颤音:“同志!买到辽宁盘锦垦区的票!多少钱?我加急!”
售票员抬头见他满脸的焦急,加快了动作:“最快的是半小时后的,慢车,就剩最后一张站票了,三块二。”
德昇慌忙去掏口袋,手指冻得不听使唤,零钱撒了一地。
他蹲下去捡,指尖碰到冰冷的水泥地,才发觉手心全是汗。
好不容易把钱凑齐递过去,接过车票时,他几乎是抢过来的,紧紧攥在手里,票角瞬间被汗湿、攥皱。
这张小小的纸片,此刻比什么都重,是他奔向俊英和孩子的唯一指望。
等车的半小时,像过了半辈子。他没进候车室,就站在风雪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眼睛死死盯着进站口的方向,脚不停地在雪地里碾着,裤腿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裤脚往下滴,在脚边积了一小滩冰。
他偶尔会摸一下膝盖的伤口,疼得龇牙,可转念想到俊英在产房里的疼,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俊英会不会怕?医生会不会问签字的事?孩子要是保不住怎么办……
越想越慌,他抬手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逼着自己往好的想:俊英身体好,性子坚强,肯定能挺过去,孩子也会平平安安的。
终于,检票的铃声响了。德昇扛起地上的行李包,跟着人流往车上挤。
车厢里又挤又闷,汗味和泡面味混在一起,他被夹在过道中间,连转身都难。他伸长了脖子盯着窗外。
窗外的树飞快地往后退,可他觉得车开得比蜗牛还慢。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车票掏出来,又看了一眼,上面的“盘山站”三个字像是在召唤他。
手心里的汗把车票浸得更软了,他又攥紧了些,像是这样就能把车拽得更快些。
膝盖的伤口开始发紧、生疼,身上的雪水顺着领口往下流,凉得他一哆嗦,可他的心却像被火烤着,焦灼得厉害。
德昇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俊英的样子。
上次探亲时,她还摸着肚子笑,说等孩子生了,就带着孩子来部队看他。
那时候阳光正好,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想到这儿,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赶紧睁开眼,对着窗外默默念:俊英,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到了,你和孩子都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车又过了一站,广播里报站的声音模糊不清,可德昇却竖起耳朵听着,每一秒都在数着距离盘山站还有多远。
车厢里有人在说笑,有人在哄孩子,那些热闹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却像隔了一层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俊英”这一个念头。
汽笛声在风雪里飘得很远,他的心跳得比车轮还快,每一秒,都在朝着那个等着他签字、等着他守护的病房奔去。
火车到盘山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雪还在下,车刚停稳,乘务员开了门,德昇几乎是从车门里“扑”出去的。
脚刚沾到站台的积雪,就踉跄了一下。膝盖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可他连揉都没揉,扛着行李包就往出站口冲。
风裹着雪粒子往他脖子里灌,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满脑子只有“医院”两个字。
出站口外,几辆马车歪歪扭扭停在雪地里,车夫缩着脖子在等人。
车站离盘山站都在南大街上,德昇撒开腿,向盘山医院跑去。
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却不肯低头,心里一遍遍数着数:一、二、三……快到了,俊英再等等。
雪化了,渗进他的棉鞋,袜子湿乎乎的粘在脚上,直打滑。可他半点没察感觉,只觉得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每颠一下,就离产房近一分。
终于看见医院的红灯笼,德昇的心一下子亮了。